第四十二章

    愛情太短，遺忘太長。——聶魯達

    民國三十八年，蕪縣，初春。

    蕪江的水終於破冰漲潮，漫過堤岸。春雨淋醒芳草，柳條在輕雷中抽枝，黛色遠山是空畫卷潑墨的幾筆，有行人在浩淼江域乘船歸來。

    江邊是漁村村落，住戶不過數十家，這一帶是解放區，比起仍陷水深火熱中的其他地區，生活已是少有的安定。

    自打去年年尾來到蕪縣後，蘇零落幾乎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除去偶爾會收到組織的來信，得知前線的戰況，那些曾經出現在她生命中與她貼近如斯的人們，如同一夜之間就可消融的冰雪，化為散於際的煙霧，再尋不到一絲蹤跡。

    隔壁的張婆受魏紹元所托，平日時常照顧蘇零落的生活，有時會給她送些剛從莊稼地摘下的菜，或是幾條夫家昨夜打上來的魚。

    張婆敲開家門的時候，蘇零落剛洗漱好。

    張婆手拿著一封黃皮信，蘇零落喜出望外：“又來信了？”

    張婆將信交給她，道：“這是解放區的同誌親自送過來的，是魏政委叮囑過，一定要送到你的手。”

    蘇零落來不及拆開信，一目十行，內心猶如蕪江的春水浪潮，頻頻衝刷堤岸，久久不能平息。

    信，有舊友明日歸來。

    並沒有指名道姓，“舊友”二字帶給她無限可能的猜測。

    會是誰呢？

    最想見的那一個，莫過於他。

    是在晌午的時候，有遠客登岸，張婆帶著客人前來，高著嗓子喊道：“蘇家閨女，快出來看看誰來了！”

    蘇零落早備好茶水，焦急如焚的等待多時，這會聽到聲音，忙放下手擺到一半的果盤，匆匆跑出來。

    那個身穿茜色綢衫的姑娘，已有半年未見，她穿過叢叢桃花樹，帶著異鄉人的目光踏進院子，陪在她身邊的是個年輕夥，瘦削的身段，著灰藍對襟長褂，尋常的衣服卻難掩他身上淩厲的氣度。

    是千蘭，蘇零落沒有想到的是，陪在千蘭身邊的人，是江乾。

    開頭的話，不知該撿哪一句起。

    “千蘭……”出口才驚覺聲音都已哽咽，眼淚亦跟著下來。

    倒是千蘭止不住情緒的波動，衝上來擁抱她，還是那個熟悉的稱呼：“蘇姐。”

    仿佛仍在淩雲頂的別墅，還是那個每日給花房澆水的丫頭，記得她愛吃的栗子蛋糕，會去清香閣給她買緊俏的胭脂。半年的兩地相隔，絲毫沒有拉長她們之間的距離，她的千蘭，回來了。

    相擁而泣勝過千言萬語，這一路的艱難苦楚隻消溶於滾燙的眼淚。

    旁邊有低沉渾厚的聲音輕輕喊：“零落姐。”蘇零落這才從重逢的悲喜交加中回過神來，抹幹眼淚，看向站在門口的江乾，依舊挺拔卻更瘦削的身姿，眉宇間還是透著往日不羈的神色，目光在千蘭和江乾二人身上逡巡良久，蘇零落才試探著問：“你們兩個？”

    江乾鄭重點頭，證實了她的猜測。蘇零落驚喜不已，捂著嘴不出話來，速速請他們進屋，斟了熱茶才徐徐聊起往事。

    “江，我可是作為千蘭的娘家人，可不能就這隨隨便便讓我這個妹妹跟了你。”蘇零落故意為難江乾。

    不料江乾答的中氣十足：“我已向組織遞交結婚申請書。”

    聽罷，蘇零落不禁問道：“你現在是？”

    江乾答：“你的同誌，也算是完成父親生前最大的心願。”

    這連串的驚喜讓蘇零落一下子不能適應，“什時候的事？我都沒有聽政委過。”

    “今年年初，還是千蘭介紹入黨的，魏政委親自審批的。”

    當時的擔憂顧慮好似還兜在心頭，此刻卻像是淋過一場大雨，將往日那些翼翼心衝洗的一幹二淨，這才是最美好的結局，真替他倆高興。

    再提起那座城，竟是恍如隔世般的感覺。

    “現在的永碩城民不聊生，特務滿大街抓人，我們被派去的同誌接二連三的犧牲，革命工作已舉步維艱。”江乾黯然道。

    “那他呢？他怎樣了？”蘇零落急急問道。

    不成想江乾會錯了她的意，以為她打聽的人是邱世誠，隻道：“邱哥一舉殲滅了宋雨雙的秘密據點，不過他受了重傷。”

    “你是邱世誠？宋雨雙的秘密據點？他受了重傷？這到底是怎回事？”

    “你還不知道吧，宋雨雙是穆建昌派來的特種技術組組長，專程負責青木計劃的部署和實施。”這則消息令蘇零落瞠目結舌，宋雨雙竟也是頂著雙重身份而來的人，她果真一點也不簡單。

    “邱世誠，他現在還好嗎？”她已許久不曾念起這個名字，隻覺生疏的令人懷疑他到底是否存在過。是啊，江乾當然會誤以為她擔心的人是邱世誠，邱世誠是自己人，而那個人注定是他們的階級敵人。

    “聽他受傷後隨遊擊隊轉移去了別的地方，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

    那座城有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終將被歲月的風霜裁剪成寸寸灰塵，蒙住人們的眼，再無人知曉當時究竟發生了什。

    抬眼就見牆上的鍾已過了十一點，蘇零落大呼：“看我淨顧著話連時間都忘了，可把你們餓壞了，我給你們做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