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幻，燒得色瀲灩。夢亦是一片陸離斑斕，籠在雲山霧罩之後，抓不住亦參不透。千重睡得不甚安穩，卻魘在夢，不得醒轉。然而麵色寧靜，唯有眉間幾分輕皺。沐雲深在背光的暗影枯坐許久，眸光落在千重的睡顏上，卻又像是透過那張臉，飄向了不知名的地方。他看著日暮時澄亮的光從樹梢傾落，越過窗欞，穿過薄如蟬翼的暗金色簾幔，如夜無聲漲滿池塘的春水，悠悠漫過沉睡之人鬢角與眉眼。他睡在整片純粹溫柔的色澤，沉靜虛幻得仿若一團終要散去的光影。參不透，亦抓不住。——醒時隻覺久違的疲累。軀殼沉重，心頭卻空，像是靈魂都飄離了這軀體三分。五指在眼前張開，蒼白失色的皮膚下脈絡縱橫，血液流動平穩而緩慢。千重怔怔地瞧著，夕陽輕薄的暖色透過指縫，漲滿了他的眼簾。“醒了？”低沉的男聲隨著暗影一同落下。沐雲深坐在床畔，寬大袖口掩蓋下的手掌躊躇許久，終是輕輕落在千重頭頂，撫了撫。“還是這般嗜睡，長不大的孩子。”尾音帶著細微的笑意，淺淺上揚，如他唇角隱約的弧度。千重聽見了沐雲深似是調笑的話語，卻依舊陷在自己的思緒。不該……仍是這般嗜睡的。在瓏淵的時候，他的身體明明已經在好轉了，不是嗎？千重緩慢地眨了眨眼，手肘撐著床榻坐起身，隨即被一旁的男人攬入了懷中。“怎，有心事？”千重搖搖頭：“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了什？”“不知道。”千重轉過身子，趴在男人懷，下巴壓在他肩上，“就是不知道才奇怪。”沐雲深沉默一瞬，將人摟緊了些：“不知道便不要想了。”“嗯。”千重低低應了一聲，沒再話。殿內沉寂下來。窗外風聲細細，垂落的夕照漸漸稀薄，沿著窗欞徘徊著不肯逝去，為殿內陳設鍍上朦朧的色澤。暗金色的紗幔濾去了一層光，隻剩得淺淡一抹，輕飄飄落在相擁無言的二人身上。半明半暗之間，瞧得見俊朗眉眼，窺不清眸底深色。“千重。”“嗯？”“還記得你答應過父皇什嗎？”千重偏頭想了想：“什？”沐雲深勾了勾唇角：“要乖順，要聽話。”“我很聽話。”“那就不要再亂跑了。”沐雲深緊摟著他，一隻手一下一下輕緩拍撫著他背脊，“父皇還不想，親手把你關起來。”千重沉默了一會兒：“這座皇宮，還有這座城，我待不住。”沐雲深聲音似是帶了絲笑意，又像是歎息：“千重，你總要習慣的。”千重皺著眉頭想了很久，然後似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開口道：“那你幫我找一樣東西。”“哦？”難得這人有開口求幫忙的時候，沐雲深心頭冒出幾分好奇，“是什？”“一塊玉。”“玉？”沐雲深沉吟一瞬，追問道，“什模樣的？”千重搖頭笑了笑，有些無奈：“不知道，不然我早該找到了。”不知種類、不知模樣，甚至連是否是真的存在於這世上都不知曉，他找了這多年，全無所獲。照如今這般狀況下去，他已能窺見自己的結局。原本他是不在乎的，來去皆是無牽無掛。在想起師父之後更是心安理得，他有種直覺，便是赤條條去了，師父也還是會陪著他的。他甚至覺得那人是不願他長久的滯留人世的，他看不透那人一身神奇，對之身份也隻是隱有猜測，但他覺著，若是師父，想要找到濯玉該是不會太困難的。然而那人從未提起過有關於濯玉的事情，像是刻意遺忘一般。那人疼他寵他如斯，沒有理由忽視掉能為他續命之物。除非，那人其實就是在等著，等著他拋開這沉重軀殼，扔下那世俗牽絆，灑脫自由的，去到他身邊。然而有些遲了，他想起他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雖然這世間萬物抵不過一個師父，然而，爹、千傾、修檀，過去的十多年來來去去的那些人與事，像一張無形的網，鋪蓋地籠罩了他，他仍能抽身，卻已難灑脫。如今麵前這人想留下他，他便順著他，賭一把。“沒有人見過那玉的模樣，甚至不知是否真的有那樣一塊玉，我找了多年，到如今仍是一無所獲。”沐雲深垂眸，若有所思：“很重要嗎？”千重彎起眉眼淺笑：“嗯，十分重要。”“父皇會為你找到它的。”——寧太子近日來頗為苦惱。他不遠千跑來這九梁城，祝壽隻是個幌子，為的就是來看看千重。然而他來的時機不巧，正遇上千重離宮遠行未歸，耐著性子等了多日，如今千重已經回到九梁，卻被那皇帝藏得嚴嚴實實的，想要見上一麵都不行。太子殿下越想越是焦躁，氣憤地放飛了一隻信鴿。明明近在咫尺，卻還要借著飛鴿傳書，簡直過分。——千重收到傳書時正在禦書房內。臨窗而坐，手執書冊一卷，細細翻閱。身旁案幾上清茗一盞，淡煙嫋嫋，茶香漠漠。而將他扣留在此的男人端坐於桌案之後，正埋首於政務奏折之中，神情端肅。無人話，卻自有一派無聲的溫情脈脈。屋內靜得很，角落的博山爐熏著檀香，香氣溫潤醇和，嗅來隻覺心頭寧靜萬分，窗外傳來的撲棱振翅的聲響便顯得突兀起來。沐雲深放下筆，瞧著那隻白色信鴿皺緊了眉。居然讓這東西飛了進來，宮中暗衛都廢了不成。千重伸出手讓那信鴿停靠，眸光不經意撇過眸色深沉的男人，似是知他心頭所想，淺笑道：“我養了許久的家夥，可不是容易攔下的。”沐雲深神色微鬆，沒話。千重取了紙條展開讀閱。“修檀來信，”千重抬眸望向沐雲深，“邀我出宮。”沐雲深乍聽見寧修檀的名字麵色便沉了下來，一句“不準”到了嘴邊，對上千重望來的雙眼，卻又硬生生吞了下去，抿緊了唇，良久，低聲道了句：“別太晚，早些回宮。”千重有些詫異，半晌唇角輕勾，眉眼似新月彎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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