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月西沉，天將破曉。

    舍利子在幽暗的佛堂瑩光流轉，公子矩左右撥弄，伸指拈起一粒，用力捏下。

    舍利子又稱堅固子，自然無法輕易損毀。世子殿下曾發下大願，有朝一日煉出真火，定當將其盡數焚化，送與娘親在天之靈，是以先前天火墜落，拚上小命也要硬吞一縷入腹。

    做不做得孝子，全看食氣篇能否修習有成。

    《卻穀食氣篇》有望氣、得氣、行氣、散氣，回氣五法，前四法得父親口授，自幼修習全無窒礙，唯有回氣法玄秘莫測，功法雖有，但照本宣科地刻意修習往往不如妙手偶得來得渾然天成，故而薑太史公當初暫且按下不傳。可是公子矩十餘年苦修至今也沒自行開悟，眼下父親不知所蹤，便是想厚起臉皮討要功法口訣也成了奢望。

    公子矩將舍利子一一放回舍利塔中，然後漫步走出佛堂，邊走邊尋思，天火吞入腹謂之得氣，天火行走於經絡中稱做行氣，天火從各處竅穴散出體外是為散氣，這都散得一幹二淨了，還回氣？讓本世子上哪把氣找回來？

    信步走來，不知不覺中，流杯亭在望。

    亭上懸有一匾，上有薑太史公手書四字正楷“天下關懷”。????此處是泛酒清談的所在，效仿古人曲水流觴，地上挖出彎彎曲曲的水渠，從大業湖引水而入，渠旁鵝卵石遍布。

    公子矩來到水渠旁，曉風撲麵，毫無睡意。睡意兩字用在他身上其實很不合適。

    活了將近二十年，上一次睡足四個時辰是在十二三年前。其後夜夢頻繁，仙佛鬼魅、天庭地獄、苦海高樓、刀劍法寶都是夢中常客，上天入地跋山涉水攻城陷陣各種折騰，一覺醒來大汗淋漓，從此日漸消瘦。

    解甲讓政後，又多了個夢遊的毛病。常常行屍走肉般在府四處逛蕩，登萬卷樓翻書，闖翰苑喂鳥，進擇一室寫字，下大業湖劃船，爬潑墨山看半步神仙，在旁人眼中，日子過得簡直是晚上比白天還精彩，然而自己卻一無所知，醒來後頭一件事便是問薑大管家，本世子昨晚又忙活些啥了。

    幸好這段時日不太長，再之後陷入清醒夢，無論白天黑夜，日子愈發豐富多彩。清醒夢與尋常做夢大不相同，層層夢境嵌套的夢中夢僅是其一，更離奇的是在夢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畫符一畫三萬張，銀子一賺三萬兩，夢中的自己即便明知是在做夢，可那感覺卻真得不能再真。

    人生長睡不願醒，此後每逢夜晚，公子矩都會走出九九園，走到哪算哪，以天為被以地為床，是夢是醒順其自然。

    公子矩遊目四顧，水渠旁四隻酒杯東倒西歪，順著斜坡向上走幾步有壇酒，過去一看，壇子隻剩下不多的酒水，爬上斜坡，坡頂有塊白色的大石，公子矩默默坐下發了會呆，忽然想起下月初三便是上巳節，府在此安排了一場清談，而潘子安最好這口，到時候該當讓江南名士見識一下自己這位兄弟的風采。

    想到潘子安，便又想到他的三十二階玲瓏塔，再看了眼下邊遍地的鵝卵石，公子矩嘴角翹起偷偷一笑，眼看四下無人，手腳麻利地溜下斜坡，來到水渠旁，厚起臉皮學潘子安一步踏出，心預著毫無動靜，但也極盼著能有顆石子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