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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雲甩開大袖子,扯著大褂子,滿臉花花綠綠的油彩,做著滑稽誇張的動作。台下一片哄然大笑聲。
一雙雙的月牙兒,一片片黃爛牙齒。
秋風正爽,空顯得特別高,特別藍。
演過一場滑稽戲,在一張張勞累了三個季節的麵孔的笑容,曾經王孫公子千金難求他下場的出雲,就又連續地又演了七八場毫無技術含量,誇張可笑的雜技、滑稽戲,出了一身的汗。
到最後下台的時候,出雲的汗,把臉上的油彩都花了。
他坐在草台邊的草攏子上,拿灰撲撲的袖子擦汗。
老婆子大嫂子都瞅著他樂。
男人們也樂。
搭戲台的一個老頭拿了個缺半邊的破碗,過去給他舀了點水,出雲咕嚕嚕一口喝完。才問:“怎又要演?”
老頭:“祝家本家送來了一位夫人,就在烈女祠附近住著。是要開恩典進祠堂立牌坊的人。祝家本家那一族,就請了神要唱大戲祭祖。最近見地唱。我們村湊個熱鬧,也多演幾出戲。”
出雲看著那碗混濁的水映出他塗滿油彩的臉:“六少奶奶?”
老頭笑了笑,露出皺巴巴嘴唇下的一口豁牙:“聽行六。”
他們正著話,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媳婦挑著水經過他身旁,一雙腳,走得非常緩慢,想停下休息片刻,但做成尖底的桶根本放不下來。因此渾身是汗,汗流得比出雲還厲害。
老頭見了,就問:“二妹,你婆婆又叫你去打水?”
又瘦又的二妹穿一見破襖子,生得瓜子臉,很靈巧的模樣,見有熟人問她,先是要抬頭一笑,見是兩個男人,就趕緊把頭低下去,吃力地挑著水走了。
出雲:“她是哪個?好像經常看戲的人麵沒有她。”
老頭看了看她的腳,:“平陽縣外的那個王家村的,那邊時興裹腳。是梁二嫂子家買來的新媳婦。”
出雲知道梁二嫂子,那是這個祝家佃村的一個寡婦,臉上有個肉瘤子,每次都是陪著她那個兒子來看戲。還給戲班子送過幾次水。
梁二嫂子命苦,雖然家境不錯,但青年死了丈夫,家隻有一個遺腹子。她帶著獨子,雖然家有幾畝田,幾頭大畜牲,可以雇一兩個人,卻因為是寡婦,誰都信不過。
何況獨子病怏怏地,經常顧得了兒子,顧不了田。就買了一個媳婦。
出雲把長眉皺起來:“梁二嫂子的兒子才八歲?”
老頭撇他一眼,嘿嘿笑:“是五歲。”
出雲不話了。他在鄉下縣跑戲,也知道這種丈夫、童養媳之類的事情,是人人看作平常的。
買這種大年紀的媳婦,是當作買一個勞力。兒子長大以後還可以圓房,又省了娶媳婦的錢。如果兒子長大後嫌這媳婦老,也可以賣掉,再拿一筆錢。
休息了一會,上麵又招手要開唱,問出雲來不來。
出雲想了想,把懷的碗往老頭懷一塞,臉上塗著油彩,撒腿跑了:“我去別處看看,有沒有要搭戲的。”
而烈女祠稍遠一點的祝家祠堂,鑼鼓正喧。
王二妹挑水經過了烈女祠。
烈女祠朱門黑瓦,門口豎著兩個鬼臉的婆娘,一個是班昭,一個不知是什人,隻混是聖人的妻子,也是德行很好的。門口往看,黑洞洞的,不見一點光,隻有煙灰飄出來。
王二妹實在撐不住了。見了烈女祠附近無人經過,不會有人向婆婆告狀,又見到祠門前地上有兩個土坑,剛好放下尖底桶,就想:我好歹坐一會。就一會。
坐下的時候,二妹嗅到了烈女祠飄出的一點香火味。
烈女祠是給前朝的一位貞烈女建的,她未嫁夫死,甘心殉葬,據悲痛欲絕,砍了自己十幾刀。當時的縣太爺感其貞烈,與她夫家的族人,一起合建了一座烈女祠。
自此後,附近大凡是出了什貞婦烈女,就都到這烈女祠供一盞長明燈,豎一個牌位。百年來,也擺了大大七十多盞燈了。香火鼎盛。
這附近的宗族村家,都以攀比誰家在烈女祠供奉的燈多為驕傲。
但這烈女祠,是不準男人進去的。而一般的大姑娘媳婦們,雖然嘴仰慕,也都不進去一步。誰要進去半步,回家就得挨爹媽丈夫的打。
打掃也是幾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寡婦打掃。
一半是盛名,一半是忌諱。連孩子都被叮囑,不許經過烈女祠。
隻有王二妹這種年紀輕輕,什都不曉得的外來媳婦,才會坐在門檻上歇腳。
坐了一會,秋老虎曬著,渾身又流了一通汗。二妹看門黑洞洞地,就想,大概很陰涼。
想了沒一會,她忽然聽到黑洞洞陰惻惻的門麵,隨著香灰,似乎飄出了若有若無的歌聲。
那歌聲很俏皮,王二妹往麵看了一眼:“誰呀?”叫了一聲,沒人應。
她又呆坐了一會,沒忍住熱,就想,我隻是去找麵的人要碗水喝。就進去了。
烈女祠,因常年帷幕厚重,透不出光,四下一片幽暗。
二妹摸進去一看,嚇了一跳。
烈女祠兩邊,都是一排的女人像。有做上吊姿勢的,有被燒成焦炭的,還有口流碧血的。
而烈女祠中間,桌子上是一座座神主牌。
神主牌一層層排上去,漸漸到了屋頂,像是墳山。
每個牌位前都列著一盞綠瑩瑩的長明燈。
黑暗中,隻有一盞盞長明燈幽幽滅滅,閃閃爍爍。放著慘光。
像一雙雙死人的眼睛。
她不敢看那些上吊的、燒死的雕塑,隻壯著膽子叫了一聲:“有人嗎?”
聲響回蕩在祠,因為祠堂中幽長,回聲就拉得長長的。合著閃閃爍爍的幽幽燈火,像是什東西在竊笑。
忽地,一盞吊死女人像旁邊的長明燈滅了,接著,又是第二盞,第三盞
二妹慘叫一聲,跑了出來。
挑水回家的時候,因為耽誤了事情,被她婆婆打了一頓。
二妹帶著傷,白著臉,就去和人打聽烈女祠的事。
一個老太婆壓低聲音:“!誰敢!誰要是亂闖驚動了烈女,熄滅了麵的燈,就是犯了地府的規條!要壞一輩子的命。陽間的皇帝都嘉獎烈女,這陰司,肯定也是要懲處不敬的人。”
二妹穿著身破襖子,似乎想到了什,顫抖著問:“怎懲處?”
老太婆刻薄的眼掃她一圈,:“怎懲處?嘿!烈女祠,烈女祠,這叫什名?怎懲處?嘿!”
老太婆的這一聲“嘿”,從此就害二妹落了一樁心事,魂不守舍。
雖然過了幾,竟沒有傳出什烈女祠長明燈熄滅的消息。
但此後,誰談烈女祠的傳,二妹就呆站著聽。越聽臉色越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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