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金錯刀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九月輕歌 本章:71.金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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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服氣, 那我就再多說幾句。”程福負手而立, 睨著廖芝蘭,“製藝的條條框框太多,是以,太多人把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 沒完沒了地鑽研技巧,倒騰對仗、優美的辭藻。

    “而出彩的製藝, 要有底氣,且有新意,題目不論新舊,都能用聖賢的語氣、聖賢書中的道理,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這需要閱曆、悟性,是閉門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個平時隻出入官宦門第的女子, 能了悟何事?

    “說得難聽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夠隨意做出讓人拍案叫絕的製藝, 也不會引以為豪。

    “這種把人關在死框框還叫人推陳出新的東西,曆朝曆代嫌棄甚至痛恨的人還少?一心考取功名保國安民的人沒法子——這東西捉摸不透,就等於斷了下場考試的路。如你這般閨秀,花費精力學這種東西,真就是吃飽了撐得吧?你吃撐了沒事兒, 還自覺這就是有才情, 巴巴的跑到我麵前顯擺——”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對她發出“嘶”的一聲, “令兄真的錯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說道說道。”

    程安不自覺地點頭表示讚同。自家大少爺的製藝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膩味這玩意兒,除了刁難人的時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懶得提的樣子。

    “……”廖芝蘭望著程福,心說誰讓你長篇大套了?誰耐煩聽你數落製藝的弊端?你說這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闡述認定我小家子氣的觀點?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個初次謀麵的男子氣得快瘋了。

    程福看著她麵上的紅暈迅速褪去,轉為蒼白,唇角上揚成愉悅的角度,出口的話卻仍是有意給人難堪:“你這臉……得了,沒工夫讓你照著鏡子擦幹淨,往後注意些就是了。你雙親撫養你這些年,絕不是為了讓你給他們丟人現眼。”

    原本已經認定的事,他在這時候再次提及,讓她又猶豫起來,轉身看向隨自己進門的丫鬟。卻不料,丫鬟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兒,粉臉紅彤彤,神色尷尬——完全是覺著自家小姐顏麵盡失,讓她都無地自容的樣子。

    廖芝蘭氣血上湧,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這兒了,不然一定會被活活氣死。

    她剛竭力克製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辭的時候,程福轉身,回返珍珠簾內的時候,很不耐煩地擺一擺手,“程安,往後不要讓我再見到她。送客。”

    程安立時高聲應道:“是!”

    廖芝蘭和丫鬟沒料到小廝扯著嗓子回話,驚得身形一顫。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當我也是閑得橫蹦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會兒還得見好幾個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應聲後,走到廖芝蘭近前,“這位大小姐,您能快點兒出去?”

    她不能。

    她已經被氣得渾身發抖,動彈不得。

    程詢睜開眼睛,望著上方虛空。

    廖芝蘭,是他過於熟悉的一位故人。

    與她相關的事,他不願回想,但是記憶沒遵從心跡,不斷閃現於心海。

    年輕的時候,她一度以打擊他為樂趣,心煩悶了,便請母親身邊的管事媽媽作陪,尋到光霽堂來,婉轉地對他說些誅心的話。

    他總不能每次都與她起口舌之爭,也趕不走,大多數時候沉默相對,隨她去。有一陣,生生地被磨得沒了銳氣,一次無意間看到鏡中的自己,眼神陰鷙,滿臉喪氣。總是滿腹的無名火,有好幾次,拿無辜的下人撒氣。

    ——那樣的自己,他厭煩。

    驚覺她帶來的影響之後,他明白,必須得換個方式對付她。

    隻是,起初摸不著門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地把她請到外院,開誠布公:“你過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連中三元那點兒本事,真沒可取之處。你嫁過來,也是為著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發誓,一定會竭盡全力,幫他們謀取個長遠且安穩的前景。至於你我,終究是無緣人,與其相互耽擱時間,不如早些分道揚鑣。來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會不管你。”

    ——後來才知道,這是他那一生說過的最蠢的一番話。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聲,“為了父兄、虛名才嫁你——你就是這看我的?狀元郎的腦子、眼神兒,還真是不大靈光。”

    他聽出弦外之音,驚訝不已。這一刻之前他都認定,她是貪慕虛榮又特別在乎親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緣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節,他以為是她的虛榮心、妒忌心作祟。

    原來,並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結緣那一日,我也在場——我是與她同時看到、認識、傾心於你的。”她語氣更冷,“怎著?她對你的情意,就值得你這在乎,我對你的情意,就是腳底泥?你告訴我,我比她差了什?”

    他心緒雜亂到有點兒懵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著她。

    她繼續道:“實話告訴你,我們成親,是我一手促成。曉得公公做過的那件事之後,我便知道,一定能夠如願嫁給你。如果我父兄不讓我如願,我就會把那件事抖落出去,為此,他們才不再籌謀讓我進宮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繞彎子。”

    真相是這樣的。原本他與怡君,並不至於走至絕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這件事,我不會跟你挑明。”

    到了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讓他曉得她的情意,要感動,要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賭一次。他齒冷至極,無法理解這種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麵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詢,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曾為你拚上性命,你別這樣冷落我,好不好?我們往後好好兒過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開她的手,疾步出門。

    成不成?不成。

    這樣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饋的,隻有懲戒、報複——絕不是她以為的手段。

    她仗著父兄,在婆家特別有底氣。他剛入官場,沒權沒勢,就讓父親把北廖家調到地方上。父親猶豫不決,他說那就別辦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訴刑部尚書,是我把柳閣老的兒子弄得下落不明。父親立刻答應下來,從速讓他心願得償。

    人單勢孤了,她還是有法子打擊他。

    怡君有了喜脈,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說你看,還是人家明智、有本事。

    他想一想,說不就是孩子?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載,回來時給我抱上個女兒。

    她震驚,問他到底什意思。

    他很平靜地跟她說:“抱養個女兒的意思。你想親力親為的話,我也讚同。找的男子別四處顯擺就行。”

    她恨聲道:“你還是男人?!”

    “娶妻一事,我說了不算,那,孩子的事就不歸我管。”他記得自己當時笑了,“你不想抱養女兒更好,等我過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順地休妻再娶。”

    她氣急了,也著實地痛苦起來,反複斟酌之後,還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養了他前生的長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淨了,心神慢慢恢複冷靜縝密。她回來之後,做派明顯地溫和、柔婉起來,再沒跟他找茬生事,偶爾看他,眼中卻有著濃烈的恨意。

    她恨,誰又不恨?

    作為始作俑者,她讓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逼的手段變得冷漠殘酷甚至陰毒,開始慣於用鈍刀子淩遲人的心魂。

    這讓他厭惡自己。

    這樣的自己,不是怡君認識、看中的程詢。

    他總會擔心,這樣的程詢,再相見時,怡君懶得去理解,能給予的隻有嫌棄。

    曾經約定的,餘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沒有。

    他沒能與怡君同行,便總懷疑是否走上了歧路,離她越來越遠。

    那樣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這樣的懷疑,他對怡君便總有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情緒,她不欲碰麵,他也不敢安排相見的機會,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蘭不影響得他想起怡君時便自卑,就算不見麵,他也能幫怡君防患於未然。

    如果……這其實是很殘忍的兩個字,他想到或用到時,皆是心存悔憾。

    風波引(三)

    程福忍著笑走出書房,找到程安麵前,低語幾句,末了道:“大少爺吩咐的,你可千萬得照著辦。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著你走這一趟。”

    “你是什差事啊?”程安好奇地問。

    “不問我也得跟你說。”程福附耳過去,悄聲告知。

    程安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大少爺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處過了吧?萬一老爺知道了,還不得讓他跪祠堂啊?”

    “閉上你的烏鴉嘴吧。”程福笑著拍拍他的肩,“記得幫襯著我,別露餡兒。”

    “明白,放心。”程安斂起驚容,“心雖然犯嘀咕,差事肯定會辦好。”語畢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詢的吩咐安排下去,隨後去了暖閣。

    進門後,程安畢恭畢敬地行禮,先對廖文詠道:“我家大少爺本就有意請您過來,商量些要事。您二位來得正好,隻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個人在場。”說到這兒,轉向廖芝蘭,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請教學問上的事,就得等一陣子,若隻是陪同令兄前來,不妨讓小的安排車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門,實在是無暇請您到內宅說話。”別的就不用多說了,程家沒有閨秀,總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媽媽出麵待客。

    廖文詠和廖芝蘭交換一個眼神,便達成默契。後者欠一欠身,揚了揚手的紙張,“這篇製藝是我所做,很想請程解元評點一番,卻一直不敢貿貿然登門。今日若沒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詠笑著接話:“的確如此。”

    程安笑道:“那,大小姐就在這兒用些茶點,不挑剔我家大少爺失禮就好。”

    “斷然不會的。”廖芝蘭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內的兩名丫鬟好生服侍著,隨後為廖文詠帶路,去了光霽堂。

    五間打通的書房,居中放著紫檀木三圍羅漢床、待客所需的茶幾太師椅,四個偌大的書架分別貼著南北牆,東麵是博古架、醉翁椅,西麵越過兩麵扇中間的一道珍珠簾,隱約可見並排放著的書桌、大畫案。

    廖文詠進門後,匆匆打量,見四麵雪白的牆壁空空的,沒懸掛字畫,覺得這書房布置得也太簡單了些,不符和程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詢穿過珍珠簾,負手走向廖文詠,神色冷峻,目光鋒利。

    廖文詠心頭一驚,不知道自己何時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禮,剛要說話,就聽到程詢冷聲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聲稱是,出門時帶上了房門。

    這脾氣也太差了點兒,堂堂解元,連喜怒不形於色都做不到?廖文詠斂目腹誹著,就算我無意間得罪過你,也不至於這樣甩臉色吧?

    “你近來是怎回事?”程詢在三圍羅漢床上落座,語氣有所緩和,眼神卻更迫人,“不管什人,都敢與之為伍?”

    廖文詠抬眼打量他的神色,隻覺氣勢懾人,無形的寒意迎麵而來。他知道自己沒必要怕程府任何一個人,此刻卻不受控製地膽怯起來,強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禮:“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詢蹙了蹙眉,“君子愛財,取之以道。可你呢?怎能與放印子錢的人來往?想做什?效法他們賺黑心錢?”

    原來指的是這件事,且認為他隻是與那種人來往。廖文詠放鬆了一些,忙忙解釋:“不瞞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覺交友不慎,絕對不會與那等貨色同流合汙。”

    “屬實?”程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溫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詠一句實話都沒有,但他不能點破。

    “絕對屬實。”廖文詠抬起手,“要我發毒誓您才能相信?”

    誓言真不可違背的話,這天下哪還需要王法約束蒼生。“那倒不必。”程詢換了個鬆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關節蹭了蹭下顎,有些無奈地道,“說你什才好?這幾日,家父吩咐我對城北廖家留意些,不著痕跡地給你們添條財路,說你們曾幫過程府大忙。我前腳吩咐下去,管事後腳就說你品行堪憂。你倒是說說,管事會怎看待我?”

    廖文詠心頭一喜。這幾句話,很值得琢磨。程清遠這樣交代長子,是為著日後說出那件事做鋪墊吧?程詢現在還不知情,絕對的,若是已經知道,傲氣早就轉化為心虛懊惱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勞解元生氣擔心了。”頓一頓,很自然地苦著臉哭窮,“這兩年家中有些拮據,我打理著庶務,常常焦頭爛額。是為此,廣交友人,隻盼著能遇到個願意伸出援手的貴人。沒成想,財路沒找到,卻與黑心人稱兄道弟起來。”

    程詢牽了牽唇,目光溫和,語氣亦是:“庶務的確是叫人頭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別放在心上才是。快請坐。”

    這態度的轉變,宛若寒冰冷雪化為春風細雨。廖文詠喜上眉梢,感覺彼此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謝落座後道:“日後不論什事,我都聽從解元的高見。”

    程詢端起茶盞,“新得的大紅袍。你嚐嚐,覺著尚可的話,回府時帶上一些。”

    廖文詠呷了一口,滿口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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