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生---- 一事無成的成功者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孔璋 本章:賈生---- 一事無成的成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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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生

    ----一事無成的成功者

    賈生,或者說賈誼,是很奇特的一個現象,也是中國曆史中特有的一類現象,在其它國家的曆史文獻或是曆史傳說當中,幾乎沒有這種事情。

    他的聲望很高,非常高,在史記當中有自己的列傳,與屈原合稱《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在整個史記一百三十篇當中,這是第八十四篇,在樂毅廉頗藺相如田單魯仲連諸人之後,排在呂不韋李斯蒙恬張耳陳餘諸人之前。

    仔細想想,這是何等安排?

    史記是什?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太史公是誰?千古第一史家,文著其名,史傳其察!

    樂毅,燕之名將,燕王以千馬骨之術引來,拜將伐齊,下七十餘城,幾絕齊怍,連臥龍潛伏之時,都每以管樂自比,其在先秦兩漢時的聲望地位,可見一斑。(順便說一下,管是指管仲,用於齊,極諳治政,與他前後相關的故事很多,如齊公兄弟奪位,如臨終前指易牙諸人不可信用,如“管鮑之交”,而對他最有名的讚美,則是孔子所說的:“微仲,吾其左袒乎?”,如果沒有管仲的話,我孔丘現在應該還是一個不知何為文化禮數的野人吧?能讓幾乎看當時所有諸侯大臣都不順眼的孔素王這樣讚美,此人理政之功,可以想見一斑。)

    廉頗藺相如自不必說,將相和的故事,上過小學的都知道,他們再加上趙奢和李牧,乃是趙後期在強秦虎視下多年不墜的主要保障。(所以,後來廉頗垂老時,秦猶畏其複用,還特意使間恚其王前,便是有名的“尚能飯否”那個故事的來曆。)

    田單亦是名將,樂毅伐齊,下七十餘城,獨莒、即墨不墜,守即墨的便是田單,後來用反間除樂毅,用流言誘燕激勸齊人士氣,用火牛陣破燕軍等等名計,皆由其而出,若不是他,怕早沒了七國爭雄,二帝並立的故事,乃存亡續絕之將,功不可比。

    魯仲連,這是我最迷戀的人物之一,一直有心單獨寫一篇他的故事,太白所謂“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說得就是他。太平記麵的初代蹈海,名字叫作仲連,其實就是比著他的事跡打造的一個人物。在當時,他是極有名望的說者,曾經憑一個人的努力阻止了數場戰鬥的單方麵崩潰,還曾經憑那無人可比的魅力和氣勢幾乎是強迫著齊王投入了幾次與秦的正麵對抗,他最後的結局也很悲壯,不肯臣秦,蹈海而亡,決絕之處,可比不食周薇的伯夷兄弟。

    以上這些人物,沒有一個普通人,每個人都強烈的影響了當時的曆史,每個人都在那時代中深深打有自己的烙印,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將他們從曆史當中抹去的話,很多曆史事件都會重寫,很多人甚至是國家的命運都會改變。

    在他後麵的人也不簡單,呂不韋是中國第一個真正投資於“天下”的大商人,他的《呂氏春秋》至今猶有其值,曾在很長一段時間把持秦國軍政大權,和在實際上為始皇混一四海作好了準備;李斯,秦始手下最受信任的相臣,一度曾是那種真正意義的“第二權力者”,在他手中產生了小篆,也是他將“書同文,車同規”等等理念細化為現實,推行天下;蒙恬,秦大將,北逐匈奴,建長城,後蒙讒而死,甚至很多人都認為,如他尚在,由他來指揮秦軍的話,根本都不會有機會打到巨鹿之役;張耳陳餘,他們曾是秦未眾多反叛者中最為著名和耀眼的勢力,一度還曾有過“可以亡秦”的虛像,後來也不是被秦擊滅,而是敗於兩人的反目內鬥。

    和前麵的人一樣,這些都不是那種可有可無的人,他們的存在與否,他們在很多關頭的取舍與決策,會影響到成千上萬人的生死,會影響到甚至是整個國家的氣運成敗,他們,都是曾握有權力並根據自己的意誌或是原則運用了權力的人,善惡另說,成敗不論,但,他們的行動,畢竟都曾改變了身側的世界,在他們走過的地方,都有著深刻到不可能忽視的腳印。

    而,和這些人相比,屈原和賈生,就是兩個非常刺眼的存在了。

    他們也有強烈的意誌,卻從未能夠貫徹到外部的世界,他們也有完整的觀點乃至改變世界的方案,卻從未有機會付諸實施。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失敗者,終其一生,他們終於不能將自己最重視的能力奉獻於他們最渴望奉獻的存在,終其一生,他們終於不能將自己的意誌外化到那怕是一城甚至是一村人的身上。

    (大家可以去看一看西洋人的史書,那麵從來不會給這樣的人以認真對待,他們是一群務實到近乎殘酷的家夥,隻重視是誰第一個審請了專利,對設計卻沒有留下腳印的人毫無興趣。)

    但,他們卻列名於史記,那百分之九十的帝王將相都隻能在麵有一點點記述,或甚至隻能在年表中留一個名字的史記,那數千年來曾被無數人認真研讀和思考過的史記,在那麵,他們擁有隻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

    你甚至還可以說三閭大夫也是有著他的腳印的,他有離騷,有天問,他是中國兩大文學傳統之一的開創者,他是李白永的精神家園,隻要一天還有人感興趣於中國文學史,這位一生都在吟哦美人香草的孤憤者就不會被人忘記。

    所以,我才要講賈誼的故事,因為,他甚至連這也沒有。

    在史記,一開始是這樣說的: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再多一句嘴,賈生這兩個字,就此而成,亦是中國文化中的特色符號之一,除非是在特定的語境麵,不然的話,隻要看到這兩個字,我們就知道一定是在講賈誼了。

    賈誼這個人,很年輕時就成名了,他是雒陽人(雒陽,就是今天的洛陽,是後來三國後期才改的名,改名的原因和五行興替有關,這不多說了。),就學張蒼(荀況弟子之一)門下,十八歲就能讀詩講書,在當地非常有名,當時的地方官聽說了他的名聲,就把他召為門下,很欣賞他。(再打個括號,那時還沒有後來的科舉製,官員都是“征辟”的,就是由地方官和在地方有影響力的士紳們聯合選拔推薦。)再後來,上來了一個新皇帝,漢孝文帝,就是“文景之治”的那個“文”,他聽說那個地方官治政很有一套,而且年輕時曾經和李斯同學過(注意!就是上麵那個李斯,就是他!),就把他提拔到了廷尉的位子上,這可不是小官,是當時朝中很重要的官位,放在今天,大致就等於最高法院的院長,有最終的量刑權和對法律典籍的最終解釋權,雖然這權力當然還是在皇帝手打轉,但隻要掰的有道理,皇帝一般也隻是笑笑,不會硬要非刑。(和這相關的故事也有幾條很有名的,例如張釋之。)

    順便說一下,這個人姓吳,史記上隻說他姓吳,沒說他叫什,而翻遍一部史記,也找不著關於他的第二處記載,換句話說,太史公根本沒興趣搞清楚他叫什,雖然這個人的官路比賈誼順的多,可在太史公的心,他的價值僅隻是將賈誼薦入朝廷這一點而已,而我們今天之所以還能知道有這個人並對他沒什壞印象,也隻是因為他舉薦過賈誼而已。

    這個人既然欣賞賈誼,有機會當然還是會說他的好話,這一下漢文帝就也知道賈誼了,考察了一下後,就任用他做了博士。

    這個博士可不是今天的學位,是一種官名,秩比六百石,通常是替皇帝解釋經典,起草文件,在被提問時提供有針對性的意見。幹這個工作的,都是很有實力的學者,象被張良請來,幫著劉邦那個傻兒子的四個家夥(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季吳實,角先生周術),就是“秦博士”,也就是秦朝時的博士。後來,漢獨尊儒術,更分化出“五經博士”的職務,也就是專門講解傳授儒門諸經的人員。

    因為當博士需要很強的專業素養,所以一般人是幹不了的,那些貴人們也不會把自己的人向這安插,技術飯可不是說一句“老子是X領導的人”就能吃的,又因為積累知識總是需要時間的,所以幹這個的一般都是中年向上的人,還有很多白頭發的老博士。

    在這些人麵,當時才二十出頭的賈誼是最年輕的一個,但他卻一點兒客氣或怯懦的意思也沒有,並且,他的才華,也的確可以支持他的這種自信。

    那時的皇帝其實基本上是沒什文化的,從那位斬蛇起義的漢高祖開始,一開口就是粗口村言,常會有些例如“廢儒,豎子”之類的妙語向外亂蹦,可這種話當然不能落到詔書上麵,所以所謂“書詔”這個工作基本上就是把皇帝的口語改造成很高雅的書麵語的一個翻譯過程。

    但這一下問題就來了,翻譯是什?信達雅,那一條不到位都不行,妄表皇意?找死!妄匿皇意?找死!妄蔑皇意?更是找死!

    當然,這種說話略有一點誇張,至少考史記漢書諸典,都沒見過因未達君意而死的倒黴蛋,但不管怎說,這畢竟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所以每有詔議下,諸生都要“群議”,大家一齊討論,其實說白了就是大家一齊簽個名負責,要得罪就一起倒黴,誰也別想溜。

    賈誼他不管這多,少年得誌,胸負大才,他啥也不怕,一有詔議下來,他就嘩嘩嘩嘩的“為之對”,而諸生一看,居然各人的想法全都被很恰如其份的表達了出來。那個叫佩服啊,於是都承認他最厲害,我們都比不上。

    (其實,對這一段我一直有點懷疑,學問這東西是個水磨工夫,賈誼雖然大才,但要說能把這多老博士都踩得哇哇的說不上來話,我還是覺得不大可能,照我的理解,很多事情,這些家夥未必是真做不到,但他們都是經曆了秦未漢初的亂世過來的(那時漢建才二十多年,照年齡算,這些家夥至少也該是張良韓信這些人的平輩或稍小一點)什沒見過啊?漢初大殺功臣的血雨腥風,呂後用權時暗整朝政的陰騖手段,灌絳辣手屠呂的狠毒無情,他們都是親眼瞧著過來的,功名?再好的功名也要活著才能享受的,一沒人脈二沒出身,在這口花花的亂講出風頭,誰知道那天會不會出到去和淮陰侯作伴啊?還是安安靜靜的過太平日子吧!清張廷玉有語曰:萬語萬當,不如一默,我以為或就是這些家夥的心理寫照。)

    這樣子呢,賈誼就更有名了,皇帝也開始覺得自己很有麵子:你瞧瞧,我提的人怎樣?多長臉啊?於是就“超遷”他,就是不按製度,破格提拔了他,一年內就把他提到了太中大夫。

    說起太中大夫,這可不是個小官,依《百官誌》中的定義,太中大夫“掌論議,無員,秩比千石。”看見沒有,千石啊,漢時人表示自己有誌氣,就說“欲求二千石。”就是要當大官(說起來,我們老家就出過這樣一個家夥,在劉邦手下當官當了一段時間,沒爬起來,就很生氣的說:“大丈夫當不到二千石的官,還有什臉麵再回故鄉呢?”接著竟然卷了一筆公款逃掉了,不過他確實有點本事,後來還是回來了,劉邦也沒有怪他(漢初時不重視幹部的廉潔問題,隻重視有沒有反心,陳平分金,劉邦一點都不在乎,蕭何自律,劉邦反而疑神疑鬼)並且他後來確實幹到了兩千石~_~)

    從定義中可以看出,太中大夫沒有具體的人錢權力,主職是“掌論議”,就是站那兒耍嘴皮子,出點子,放在今天,大致等於是智囊,參謀一類的人物,其權威性則視皇帝對他們到底有多大信任。但在秦漢時侯,這個職務已經是幹參謀能幹到的頂點,是最高一級的參謀了。

    在漢朝,幹過這個職務的名臣著實不少,譬如說服尉陀歸漢的陸賈,使西域,通絲綢之路的張騫,改製漢法的刑法專家張湯,還有,那位大名鼎鼎的衛青衛大將軍,在任車騎將軍,出擊匈奴之前,幹得也是太中大夫。

    無論怎說,以賈誼的資曆來說,這實在是非常了不起的重用了,上麵說得那些人,除了衛青是外戚(就是皇後的親戚,可以統稱為“小舅子們”)身份,有衛子夫罩著外,其它人都是千辛萬苦功成就之後,才被封到這個官位,那都是酬功的意思,而賈誼做為一個尚無寸功於天下的人竟可以幹到這個位置,可以想見皇帝對他的信任,但,朝中官員在私下會有什樣的想法,也並不難想象。

    那個時候的賈誼,還根本沒有去操心這些事情,他隻覺得熱血沸騰,一門心思全是“人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之類的傳統中國價值觀,決心要幹出一番事業,以報答漢文帝對他的信重。

    …而,他的悲劇,也是自此而始。

    中國古代講究“立功立德立言”,就是說你有功勞不行,還要做表率,光做表率還不夠,最好還能有思想,給寫出來,讓見不著你的人也能學習或者是了解(在這一點上,我們比西歐中歐那些輪大斧頭騎無鞍馬的蠻子和南歐那些光裹塊白布,一不小心就袒胸露乳的裸奔男強了不知幾千幾百倍出去,可惜幾千年下來,寫得多,燒得也多,後來又故步自封,屢失其機,結果現在居然被那些家夥反過來騎在頭上腆著臉說什文化傳統…真是一想到就火大,說遠了,不提不提。)賈誼既然有誌於政,當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理論和指導思想,所有這些,被很集中的體現在了他的《新書》麵。

    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很囂張,自己的政論集子居然叫《新書》,那別人的算什?老思想?老冬烘?也因為這個名字實在有些囂張,後人集其文字,名《賈長沙集》、《賈子》卻弗用《新書》。

    但,反正,正如前麵所說,賈誼這家夥在做人上,是一向都不怎管這些事情的。

    目前流傳下來的《新書》一共有十卷五十八篇,全部是廣義上的政論,從小標題上就能看的很清楚:過秦、藩傷、大都、服疑、權重、製不定、威不信、匈奴、鑄錢、勸學…反正是隻要你皇帝要操心的事我就論,政治軍事,經濟人事,統統都論。

    (順便說一下,這一點我倒一向不欣賞,常竊以為乃中華文化陋俗之一,畢竟“術數有專攻”,那有真的百科全書啊?未下深功而議,又怎可能切用合節?可惜幾千年流風不減,至今還時時在電視上看見一些名人在亂講社會教育,或是當紅戲子想要教年輕人怎作人,每見,必有忍不住想闖進去摑其三百的衝動。)

    《新書》的完全結集,是在賈誼生命的最後階段,且沒有注明各篇幅分別成於何時,所以,我們隻能透過一些側麵的史料結合漢時大事遷變來推斷《新書》中各部分的成篇時間。

    對這一時期賈誼的政見,太史公是這樣告訴我們的:“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製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之。”

    這些,的確是很重要,也早就該有人做的事情。

    前麵說過,劉邦這家夥是沒什文化的,而且自漢建後他也沒有消停過:砍英布,砍彭越,砍韓信,砍韓王信(這家夥在史記中也有自己的列傳,叫《韓信盧綰列傳》,煞有其事的,還緊跟在《淮陰侯列傳》後麵,別人怎說不管,反正我覺得這是太史公故意的,算是他老人家幽默細胞的一點體現。)……中間還跑到白下被闕於氏圍了一家夥,靠美人加反間計才跑掉,還雜著要對付後宮醋海翻波,諸母護子的春秋大戲,更沒有精力管這些。

    他到底懶到什地步呢?當初秦尚水德,色黑,按五行興替學說,漢朝該是土德,色尚黃,可劉邦得誌後怎說?這家夥居然說,我看這黑色不錯,咱也別改了,就它吧!

    這是什概念?就等於說當年中山先生逼得清帝退位後卻沒掛青天白日旗,還把那麵大清龍旗抖出來忽悠!

    當時他身邊也沒啥文化人,蕭何陳平都是耍心眼收拾人的行家,在這上麵不行,也懶得在這些虛的上和他叫勁,就隨他的便,所以漢初時滿朝上下一水的黑,跟《英雄》那一群喊著“大王殺,大王殺。”的家夥沒什區別。

    另外,劉邦這家夥在敬天帝時,為了強調自己確實是正牌子的黑帝,居然讓加造了一座黑帝像,老皮老臉和幾位傳統天神擺在了一起,全不管自己還曾經以“赤帝子”的身份斬過一條大蛇,估計當初為他編這故事的幾位兄弟這時都得哭死:劉總,您也尊重一下我們搞宣傳的好不好哇?

    連這最重要的國家象征都沒改,其它的可想而知,官、地、法皆從秦製,禮樂除了搞了些皇帝專用的東東外,其它一概欠奉,要是一外國使節在秦始時離開,現在又回來了,估計一下都弄不清這國家已換主子了,弄不好到上朝時還以為上麵坐得是嬴政老大的那位小皇子。

    但這種事情,你老不改也不行啊,天底下懂規矩的人也不老少,他們看著有氣啊。事實上,改製一事本來就並非賈誼一個人的主張,而是當時已經頗有勢力的一派呼聲,賈誼隻不過是最早提出完整改製理論的人而已。

    應該說,賈誼的這些理論還是對皇帝口味的,改革,創造新製度、新理論,誰不想?青史留名啊,可一群老臣不幹了,你個二十出頭的小王八羔子,懂得倒多啊?這也嗡嗡,那也嗡嗡,TNND,老子們提著腦袋幫高祖打下來的天下,難道還能由你小東西做主嗎?於是就跳出來反對了。

    史雲: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

    後麵兩位仁兄說起來倒不算什,那個東陽侯大名叫張相如(和司馬相如一樣都是“相如”哎),隻是一個縣侯,封地倒還不錯,就是今天出十三香龍蝦那地,當時在朝上的職位是大夫,不比賈誼高,馮敬當時是禦史大夫,相當於今天的紀委人員和檢察院的複合體,但朝廷上象他這一號人多了沒有,反正一個班都擋不住,他們那辦公室叫“禦史台”,你說人都多的論“台”了,單拽出一個來算啥呢?何況禦史罵人,天經地義,要光他二位汪汪,估計也沒誰放在心上。

    可是,還有絳,灌兩位哎。

    絳,就是周勃,因為受封絳侯,所以喊他絳,這位爺解放前倒沒多大功勞,和韓信彭越英布那是影都沒得比,就占一老鄉路線,是沛縣人,另外也算勇猛,打起仗不要命,在平掉項羽之後“賜爵列侯,剖符世世勿絕。食絳八千一百八十戶,號絳侯。”,本來侯倒不算啥,漢初那異姓王一隻手數不過來的,韓信被一貶再貶都還是個侯,可他後來有大功勞於劉家啊!要不是他在北軍那露半拉肩膀一聲吼,估計賈誼這官都指不定是在姓呂的手底下做。

    灌,叫灌嬰,他幹過什事呢?一方麵,周勃動手收拾呂家時,他立的功也不比周勃小,另一方麵,和周勃一樣,劉邦還是沛公時他就跟著了,後來則被調到韓信手下,算是個副軍級幹部,能指揮好幾萬人,當時項劉對峙,彭城一場惡戰,劉邦逃得連兒子都推下車都不要才跑掉,之後四年間,整個徐州基本都在項羽手下,直到楚漢二次決戰期間,他帶了隊人,打下邳,降彭城,等於說把劉邦的老家給解放了,而且,他還有最有名的一件大功,叫做:“項籍敗垓下去也,嬰以禦史大夫受詔將車騎別追項籍至東城,破之。所將卒五人共斬項籍。”

    看見沒,韓信汲盡腦汁,十麵埋伏,但真正讓漢高祖大出掉這一口粗氣的,還得多賴灌嬰。具體來說,他就等於是“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麵抓住張輝瓚那個指戰員,雖然張輝瓚是敗在了主席那“橫掃千軍如卷席”的算度下,可要沒這幾位紅軍戰士抓這一下,這闕詞到底不好收尾是不是?

    絳灌東陽侯馮敬,這幾個人都看賈誼不順眼,咋辦呢?上書踩他唄!

    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

    漢初那時候,長安乃第一大城,關中為天下沃土,人們是不怎瞧得起關外之人,所以他們首先訓場,指賈誼為“雒陽之人”,相當於今天的北京上海人斜眼看看咱們外地人:你小子不就一阿鄉嗎?你丫那地方盡出民工了,跟你啦啦啥國家大事呀?!

    接著說他“年少初學”,那一半也是提醒皇帝:您還年輕,老臣們見的世麵多,而且忠心耿耿,您該聽誰的,心要有數啊!

    又說他“專欲擅權”這就點得很透了,賈誼他可是要“擅權”啊!您可看清楚啊!

    最後說他“紛亂諸事”,那就沒什意思了,隻是順著“擅權”兩字向下說,那也很清楚,他要把什事都搞亂掉。他們不承認賈誼這是在改革,說他是要搞混亂,不維護安定團結的穩定局麵,那是啥意思?自古君王憎亂世,沾上這亂字還有個好嗎?

    另外,雖然史記中沒有記載,但透過其它方麵的記錄,我們至少還可以看出,賈誼的失勢,還和兩個人有關。

    一個是張蒼,他的老師。一個是鄧通,漢朝有名的佞臣。

    張蒼時為禦史大夫,也不算嚇人,但他同時還“掌副丞相”,職權相當於後來的大司空,是“三公”級的高官。就張蒼本人來說,是漢早期的重要學者之一,獻古文《春秋左氏經》,影響很大,賈誼就曾受學《春秋左氏經》於他,在《求學》篇中,賈誼稱許師長為“巨賢”,又有“今夫子之達,佚乎老聃”之句,說得就是他。(因為張蒼早年剛好也曾吏柱下,從這個角度來看,以“夫子”比於李耳,就是一種非常得體又巧妙的恭維。)另外,在學術流派上,他也是部分的屬於法家,可以算是荀子一脈。

    這個人,按說是有真材實料的,但很奇怪,不知道是為了體現執行力,雷厲風行果敢硬朗的貫徹落實漢高重要指示,還是為了體現政治立場,對秦的不配繼承周統表示蔑視,他堅決的認為,“漢乃水德之時,河決金隄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赤,與德相應”,他對自己的這個觀點非常執著,堅持壓製一切反對觀點,直到漢文帝執政的第十五年,才由與賈誼執相同觀點的公孫臣把他擊敗,說服漢文帝“申明土德,草改曆服色事。”

    ……那時,賈誼已經辭世三年了。

    張蒼與賈誼的衝突,還可以說是學術觀點的不同,我們對於張蒼的指責,最多是他為政治利益而選擇學術立場,又引用政治手段來結束學術爭論,但對鄧通,我完全不願擠出任何語言為他辯護。

    鄧通,是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幾位佞臣之一,吮癰瘍汁,凝於至親,是那種想一想都讓人惡心的馬屁精,而透過那些較為隱晦的記載,更可以刺激出一些較為禁忌的想象……不過,這倒不是這篇文章的重點。

    關於賈誼與他的矛盾,太史公並沒有作出記錄,但東漢應劭的《風俗通義》中,卻有所記載。

    “太中大夫鄧通以佞幸吮癰瘍汁見愛,凝於至親,賜以蜀郡銅山,令得鑄錢。通私家之富佯於王者。封君又為微行,數幸通家。文帝代服衣廁,襲氈帽,騎駿馬,從侍中近臣常侍期門武騎,獵漸台下,馳射狐兔果雉刺截。是時待詔賈山諫,以為不宜數從郡國賢良吏出遊獵。重令此人負名不稱其與。及太中大夫賈誼亦數陳止遊獵。是時誼與鄧通俱侍中同位,誼又惡通為人。數廷譏之,由是疏遠,遷為長沙太博。”

    在這,很明確的把賈誼的失意歸罪於鄧通,當然,這個我倒也不完全讚成,但至少,我們可以認定他有對賈誼使壞。

    重臣、權臣、諫臣、佞臣,奇怪的聯盟已經形成,嗆賈的合唱正在上演,但,這畢竟是皇權時代,麵對擁有至高權力的皇帝,他們隻能建議,卻不能替代著作出決策。

    那,皇帝呢?他不是器重和信任著賈誼的嗎?

    很遺憾,他的確是器重和信任著賈誼,但他始終更器重自己,何況……此刻的他,也未必有太多的決心來從絳灌的敵意下保護區區一個太中大夫。

    要知道,漢文帝他本身不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隻是個代王,全靠絳灌他們大翻臉做掉了呂家才當上皇帝,所謂拿人手軟,吃人嘴軟,現在人家來提意見了,這個麵子不能說不給就不給啊,再說,他仔細想想,這些人說的有理哎,也的確不能隻聽賈誼一個亂講,要是什都從頭整起,一亂了他倒拍拍屁股就走,反正誰來了都要聘參謀,可我這皇帝怎辦啊?!就開始看賈誼不大順眼,下麵,就是“後亦疏之,不用其議”,開始不聽他的了。

    前麵說過,賈誼本身就一參謀,隻能提提建議,要是皇帝不聽,他等於白扯,雖然位子沒變,可影響力就天上人間了,他是一門心思熱血報國啊,卻突然被整了這一下子,就開始有點難受。

    ……不過,難受的還在後麵。

    雖然失意,但別人看他還是不大放心:這不就皇帝一句話的工夫,今兒不信,明可保不齊啊?再說了,這就算是把賈誼得罪過了,不趁他病要他命的收拾幹淨,難道還等著他也學前人來玩什“死灰複燃”嗎?

    很快的,新的處置下來了: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這個……意義可是相當的不一樣。

    漢初酬功,封王封侯本來封到發瘋,尤其是削平諸異姓王亂後,漢高立白馬之盟,大行封建之事,如今去開國三十年,基本上大點地方都有人在那兒當王。

    那時王的獨立性很強,可以自己有軍隊,自己收稅,自己定境內百官,製度一如長安,相當於一具體而微的小朝廷,但見人低一級,大致相當於省公司、市公司對口部室間的關係。同時,王與王之間的地位本身也不一樣,有的地盤大,有鹽有銅,肥到流油,有的百姓猛,有馬有兵,厲害的很,但也有慘的,基本上就是守著幾座連石頭都長不胖的窮山,長沙王就是後者,而且堪稱後者當中的極品,周圍除了山就是水,除了能吃的,什植物都長,除了不咬人的,什動物都有,地方上還有瘴氣,號稱是水惡土毒,史記中以“卑濕”兩形容,簡直是看看都覺得不大舒服。

    (順便說一下,長沙王本身的這種特質,在長遠來看,卻反而才真正有利於王者,隻是,在之前並沒有人發現到這,還是賈誼以他那種極其敏銳的天才首先捕捉並闡述了這一點,關於此,後麵還會寫到。)

    太傅本身是大官,算是皇帝的老師,可那是指在朝廷的太傅,象在地方王那當太傅,本來就已經是見人小一級,而長沙王又是這種極品級的小王,堪稱人見人欺、馬見馬騎,給這樣的人打下手,地位當然可想而知。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長沙王,是那時僅剩的一個異姓王。

    ……異姓王,那曾是漢朝非常重要的一道風景線,也是令人聞之膽寒的一道血痕。

    漢高、洪武,和另一個人,是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三位布衣天子。提三尺劍起於行伍,而終於奄有天下。白手起家的他們,比諸那些在起點處就有家臣有地盤有地位的世家子們,的確有著很大的劣勢,沒有“名份”或者說“大義”,就更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來換取“忠誠”。當然,這也使他們更加的謙恭和靈活,漢高的招降納叛、禦人之術,在整個曆史上來說,都是非常的有名和精彩。

    倚人之力在前,便要酬人之恩於後,漢廢秦郡縣法,複封建之製,那,對這些手握大軍的重臣來說,最安心也最自在的,當然是要一塊地盤,在自己的小朝廷南麵為王。

    問題是,看著這一大群手有兵的王爺,東一個西一個的臥著,換您……您放心嗎?

    秦漢之世,上承戰國,戰國是怎來的?不就是周天子分封諸王,結果到後來強弱易勢,以臣欺君,終於天下糜爛,五霸立而七雄繼,硬是把堂堂姬周天子搞成了一碗雞粥甜點……周鑒未遠,漢高雄猜之主,自不會重蹈舊轍,建國之初形勢不如人,捏著鼻子忍了,待到山河齊整金甌光的時候,又豈有不待從頭慢慢收拾的道理?

    在漢高手麵,先後八立異姓王,下場都怎樣呢?梁王彭越,砍了,齊王韓信,先整成準陰侯,然後砍了,準南王英布,砍了,韓王信,跑了,燕王臧荼,砍了,續立的燕王盧綰,跑了,趙王張耳死得早,可手下強勁啊,先後出來貫高陳狶兩任相國,硬是把他兒子調唆反了…統統的身亡國滅,到漢文年間,唯一還戰戰兢兢活著的,就是咱們這位始立衡山,複徙長沙的小王了。

    到這個時候,異姓王簡直已經是過街老鼠了,漢高白馬之盟明昭天下,“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雖然倒也沒人來共擊長沙王,可畢竟大氣候在這,您今兒還在長沙城當王,明兒可保不齊就怎樣了。

    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從這個角度看,讓賈誼去長沙,簡直就是準備好了讓他等著陪老吳家一齊挨刀。從前途無量的政治新星突然淪落至此,賈誼自然心很不舒服,他身體又不好,便有些自怨自哀起來,覺得自己大概是不能活著回來了。

    對此,太史公是這樣描述的:

    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

    這個適,是當時的用法,其實該寫成謫、譴等,就是被貶的意思,這就是說賈誼聽說那兒水土不好,覺得自己到那就活不長了,但因為是被貶去的,所以沒什辦法,也隻好不高興。

    而之後,便是一個靈魂升華的開始,是一個人從“聰明”變到“偉大”,從一名普通的“失敗者”蛻變至千秋以下猶為人追懷的“不死者”的開始。

    ****************

    長沙。

    長沙有羅縣,縣內有汨水。

    汨水…隻要是中國人,大概都知道這地方。

    屈原沉江於斯,自那以後,他便永遠活在了中國曆史當中。

    史記雲: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當時,他曾在江邊披發行吟,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對著風雨大江,他發出了中國曆史上最強的歎息:“舉世混濁而我獨清,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大家都髒,就我一個想要幹淨,大家都醉,就我一個希望清醒,所以,我被流放至此!

    ……他清楚的知道,知道自己為何會失敗,和為何會落到這種境地。

    好心人總是有的,聰明人也總是有的,策舟江畔的一名漁父也懂得勸他: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

    看見“與世推移”這幾個字了嗎?日後,它會被改造,叫成“與時推遷”,並成為琅琊王家所信仰的千載家風,這使王家成為天下無雙的簪纓世家,帝姓更替,富貴不減,但…這也使王家一直沒能得到中國傳統文化模式中最高的尊重。

    漁父說的很明白:大家既然都髒,你就隨波逐流吧!大家既然都醉,你就跟著喝吧!要是鐵屋子真得沒空氣了,最多一齊悶死唄,何必呢,明明是頂尖兒的人才,卻非要讓自己淪落成這樣呢?!

    屈原怎說呢?

    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洗完頭的人要打打帽子,洗完澡的人要抖抖衣服,誰能夠心安理得的把髒東西抹到幹淨身子上呢?如果生存非要以出賣為代價的話,那我寧可赴流,寧可葬身魚腹!

    隨後,便是這天才文學家的最後一篇文字,懷沙之賦。

    回首四望,看著他人生中見著的最後景象,他長歎: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

    帶著遺憾,他回顧自己是怎樣來到這的: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處兮,蒙謂之不章。

    黑白莫辯,是非不分,那後果,就可以想象: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而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

    真正的鳳鳥,鴻前而麟後,蛇頸而魚尾,龍文而龜身,燕纇而雞喙,首戴德,頸揭義,背負仁,心入信,翼俟順,足履正,尾係武,小音金,大音鼓,延頸奮翼,五色備舉。幾乎是完美的形象,但,當鳳鳥來到人間時,他遇上了什呢?陷而不濟,窮不得示!

    於是,他終於憤怒了:重華不可牾兮,孰知餘之從容!古固有不並兮,豈知其故也?

    可,激動後,他很快又平靜下來,事已至此,憤怒又有何用?一切,早已不可挽回。

    悲傷的歎息著,他垂下了頭: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憂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雖然還差很多年,可是,他已看到楚國太陽的隕落,看到了大限將楚地覆蓋。

    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分,他的弟子,他的族人,他的信眾,他的愛人…全都不在身前,這個孤獨的詩人,孤獨的政治家,孤獨的先知和智者,孤獨的站在汨水邊,孤獨的麵對著孟夏時的江風。

    身邊,是那圓睜著眼睛,還努力想要勸他回心轉意的漁父。

    終於,他決定了!

    人生稟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誌,餘何畏懼兮?

    大笑著,讓淚水在笑聲中奪眶而出,自由的飛舞,然後墜落,就如同他的一生。

    他抱起一塊石頭,邁向江中。

    隻留下一個冀望,留給後人,象是一個拷問。

    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

    那一瞬間,有偉大的波動,超越了時空,超越了成敗,超越了一切物質層麵的限製,烙印入曆史當中,直到千年以後,在南方的另一片大水邊上,我們猶可聽到響亮的回音:

    古之賢人,不以物喜,不以已悲。

    微斯人,吾誰與歸?

    微斯人,吾誰與歸?!

    ****************

    屈子沉江後,這水沉寂了很久,或許也有一些人來這憑吊過,的確也有很多人在這紀念著,可,要撫慰三閭大夫那孤獨的心靈,止靠幾個五色絲縛的棕子又怎能夠?

    至少,我是相信,直到那與他一樣孤憤和擔憂著的靈魂,同樣帶著巨大的失望來到湘水邊上之前,他並沒有得到什真正的安慰或者說是認同。

    當時,是在賈誼去往長沙上任的路上,前麵說了,他“不自得”,就是心情很不好,於是,當他聽說眼前這平凡的小江就是當年吞沒了三閭大夫的汨水時,他的心被觸動了。

    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

    這是中國曆史上極有名氣的憤懣之賦,麵對逝於百多年前的巨人,賈誼將他那巨大的失望吐露無餘:

    共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誌;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伯夷貪兮,謂盜蹠廉;莫邪為頓兮,鉛刀為銛。於嗟嚜嚜兮,生之無故!

    表示了與屈原相近的意思:世人都瞎了嗎?竟說伯夷是貪婪小人,說盜蹠是道德君子,說莫邪是無用鈍刀,說鉛鑄的反是鋒銳神器?但更激烈,他竟對一些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也表示了他的失望:嗚呼哀哉,逢時不祥!

    (這類似的意思,日後的孟浩然曾含蓄的表示過:“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結果那位“明主”大為不滿:“非我棄君,君故棄我耳。”這類似的失望和牢騷,柳三變也有過:“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換來的是趙官家的白眼:“何用浮名?且去填詞!”若與他們相比,賈誼後來的遭遇已是相當幸運,由此也可看出,漢時的政治氣氛較後世還是遠為寬鬆,君權威重,也遠沒有後來那樣不可一觸。)

    (順便說一下,“讒諛得誌”之句,的確可以隻作一般的解讀,但如果再考慮到之前鄧通的事情,那認為這句是專對鄧通而發,也不是不可以。)

    他對身周的羈絆表示了不滿,那些他本來甚至沒有想象到的羈絆:使騏驥可得係羈兮,豈雲異夫犬羊!也對將要前往的環境表示了失望: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

    應該說,直到這時,他所表現出來的境界比諸屈原還有所區別,現在的他,還隻是一名普通的受讒竄貶的敗臣,他所經曆的失望,他所發出來的牢騷,除了文采之外,並不比之前的微、箕、信陵乃至高喊“錐在囊中”和“劍兮劍兮,不如歸去”的兩位仁兄高明多少。

    說具體一點,就是他此時賦中所體現的更多的是牢騷:慟身多於慟國,怒氣大於憂心。沒有體現“身在江湖而心懷魏闕”的自覺,也沒有因心憂“肉食者鄙”而采的針對思考。

    一定要注意:屈原之死,乃是赴國之憂,他不是為自己的權位富貴而慟,否則他隨時都可回頭,他為原則而戰,因原則而敗,最後則為原則殉身,直到最後一刻,他所關懷的,仍還是楚國的命運,這,也正是在傳統文化概念中能夠得到最高尊重的思考模式。與之相比,賈誼的憤怒,有著明顯的高下之分。

    可是,就象千載之後,那位原本也僅止是“大才子”的蘇東坡公,在南墮黃州之後反而實現了精神上的騰飛一樣,賈誼,也由此開始了他成為不死者,成為永遠存活在曆史與記憶當中之不死者的旅程。

    (千多年後,那位清瘦有髯的大詩人一樣因受攻訐離京南下,麵對著滔滔的江水、呼嘯的山風、陣陣的竹浪,這位失敗者反而洗盡了一心的失望愁索,向著天、地、人,向著整個宇宙笑出了他的豪邁、他的豁達,在那之後,中國文學史上才有了“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才有了“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才有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才有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甚至,才有了今日仍時時為商賈竊用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整個在日後搞至轟轟烈烈的豪放詞派,至此才算是有了自己的源頭。)

    (可是,我們也應該記得,當蘇軾他牽黃擎蒼,“千騎卷平崗”的時侯,他已經五十歲了,在那個“人活七十古來稀”的時代中,這幾乎已是人生的餘燼階段,在這樣的時候蒙受重創,又能在這樣的時候舔好傷口,坦然的站起來,仍舊對著世界大張臂膀,去用力的吞吐天風,歌嘯豪音,更能夠將之前自己的所長再有突破,就此成為一代詞宗…)

    (所以,蘇軾他才能成為中國文天上璀璨群星當中不次李杜,不讓五柳的奪目巨星。)

    (自古以來,中國也不知有多少大才子或是自以為的大才子蒙冤失意,僅宋“元佑黨人”一案,南竄名臣何止百人?但,之中亦隻出了一個蘇東坡。)

    (又扯遠了,再拉回來吧。)

    關於賈誼在長沙任太傅期間的事情,太史公一點也沒說,隻有這樣的一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

    沒了。

    關於賈誼在這期間有何建樹,有何政治觀點,一字未提,隻是全文紀錄了他另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鴞賦。

    當然,對照檢索其它方麵的資料,我們還是可以知道他在此期有作一些事情,其中包括上書為他的政敵聲援,就當時的一些經濟政策提出意見……不過,在我看來,有此一文,已經足夠了,足夠告訴我們賈誼在這期間都幹了些什,都有了什變化,為什?請向下看:

    鴞,當時長沙的俗稱是“服”,具體是什鳥,我也不清楚,照記述來看,是一種和喜鵲差不多大的黑鳥,有一天突然飛到了賈誼的屋子,呆呆的看著他,也不飛走。

    (再扯一下,看到這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埃德加坡,這家夥曾寫過一首長詩叫“烏鴉”,講得也是有一天一隻黑鳥飛進他家,冷冷看著他也不飛走的事情,如果是當年咱家還在迷比較文學的時候,單就這個就能敷衍一篇論文出來……不過,全詩氣氛技巧和賈誼就沒得比了,至少文字就太囉嗦,隻能說還算有趣。)

    一開始,賈誼就把氣氛處理的很壓抑,他占了一下,說“野鳥入處兮,主人將去”,就是說野鳥自個飛進來啦,看來主人快要搬出去啦!

    讀到這,我們要結合上賈誼當時所處的環境,從開始太史公就說了: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就是說賈誼自個兒就擔心自己可能會活不長,人要心有想法,就容易瞎聯想,他現在就也是這樣。

    接著,他就幹脆搬把凳子坐下,和這服鳥正式聊開了。

    請問於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數之度兮,語予其期。”

    看樣子你也不一凡鳥,不然不會嚇也嚇不走,那你就說說吧:我下麵會怎樣?能調走就告訴我,得在這呆一輩子更要告訴我,怎都成,但反正得給個準話。

    要咱們在邊上,準覺他至少傻了一半:沒事你跟一鳥嘔什氣啊?可,不,那鳥還真答理他了。

    服乃歎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意。

    歎一口氣,那鳥一抬頭,抖抖膀子,開始聊了,不過他到底是一鳥啊,說不出人話,所以要賈誼自個去悟,就是“對以意。”

    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

    OMG,運數這東西,誰能說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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