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豫州城步行至紫龍堡,腳程不遠,但路途泥濘難行。花崗岩沉重,由馬車運送石料,兩位幫工累得氣喘籲籲。
張老頭左看右看,滿腹驚疑:“您確定在這兒?”
阿羽立在丹楓墓前,嘴角緊繃,目光傲睨。“緊挨著修,要和此墓一模一樣。”
清風拂過,一片葉子兜兜轉轉,落在七弦鳳尾琴上。剛剛有人來掃墓,留下張瑤琴以作哀思。
阿羽彎腰,手指撥動琴弦。琴音吟猱餘韻,鬆沉曠遠。
張老頭湊到阿羽身邊,輕聲道:“公子,句您不愛聽的話。您在此修墓,可經過易家人的同意?”
阿羽戳著墓碑上‘洛丹楓’三字,惱道:“這塊地又沒圈在紫龍堡,憑什隻有易姓族人能用?你看,洛丹楓,他也不姓易。”
張老頭想了又想,忐忑不安:這位公子看著麵生,不知是何來曆。到時候得罪易家,他可以一走了之,我可走不了。
阿羽撒謊臉不紅心不跳,催促道:“我與堡主私交甚好,你不必多慮。我答應你的銀兩,一錢都不會少。”
年輕公子一路背著書籃,自始至終沒放下過。張老頭心想:麵裝的應該是骨灰壇。“碑怎刻?”
阿羽瞥了眼丹楓墳墓,沒聲好氣:“你就刻‘鳳凰山茹裳之墓’,左下角字‘琴師洛丹楓之妻’。”
原來他倆是一對。張老頭恍然:“怪不得您大老遠跑來這兒修墓。”
阿羽理所當然道:“他倆生前無法相伴,死後應葬在一起。”
既然是夫婦,理應葬一塊兒。張老頭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得,您放心。三之內,保證弄好。”
“有勞。”阿羽點頭,捧起瑤琴。他尋了處老樹枯杆,倚在一旁撫曲。
琴音低緩悠遠,縹緲入無。音韻交錯,變幻無方,如高山流水,如萬壑鬆風,如水光雲影,如蟲鳴鳥語。
想起風聆築那段日子,白公子一個音一個音教他練琴。他不想被當成貨物般送來送去,便故作五音不全,每日每夜彈棉花。
年少時為了一點點事,愁眉苦臉,怨尤人。怨黑芸欺負人,怨白公子嘴太壞,怨蜂兒老差他幹活……現在想想,那些艱難微不足道,卻刻骨銘心。
高山流水未盡,一聲怒吼打斷追憶。“別動!”
阿羽抬頭,隻見男人氣勢洶洶跑來。他年近五十,身著粗布麻衣,腳蹬草鞋,農夫模樣,但雙目威嚴有神,倒像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他身後跟著一位文弱秀才。秀才麵相白淨,長相俊秀,但腿腳不好,拄著拐杖,一瘸一瘸跟在農夫身後。
農夫聲音嘹亮,盛氣淩人:“放下琴!”
阿羽手指按弦,眼角淡淡一瞥。“琴是你的?”
“琴是丹楓的。”農夫氣勢洶洶。
阿羽嗤之以鼻,冷笑道:“活人不能用死人的東西?”
農夫怒氣上湧,正要上前理論,卻被秀才一把扯住。秀才指著不遠處賣力挖土的張老頭,不可思議道:“若我眼睛沒花,他們是不是在修墳啊?”
農夫氣得擼袖子捏拳,衝向張老頭:“誰讓你們在此修墳?快停下!”
眼前一陣疾風掠過,阿羽擋在他身前,殺氣騰騰。“是我,如何?”
“可惡!”農夫舉掌橫劈,直砍阿羽脖頸。
他出掌帶風,淩厲迅疾。單單這招,在江湖上也算拿得出手。但就算他力量洶猛,身手敏捷,阿羽也隻當浮雲。
阿羽手指一捏,像夾隻蝶,捏住男人手腕。男人劇痛難忍,費力扯手,但對方的兩根手指就像精鋼鑄成,紋絲不動。
農夫腦門青筋直爆,身處下風,雙眸依然銳利:“你別沒事找事!”
阿羽橫眉冷眼,怒道:“我家死人了,要在這兒修個墓,這也算沒事?”
農夫罵道:“什阿狗阿貓都敢埋這兒,易家族墳豈是賤民隨隨便便能來的地方?”
阿羽怒火噌噌直冒,兩根手指猛然用力。骨頭咯咯作響,毛骨悚然。“易家是個什東西?就算皇帝老兒的墳,我也能來!”
秀才一手支著拐棍一手扯著阿羽,心急如焚:“他骨頭要斷了!”
“滾開!”阿羽正在氣頭上,揮手一推,秀才踉蹌後退。
後退幾步,左腿恰好陷在泥坑。秀才重心不穩,哢嚓一聲,脛骨竟斷作兩截。他一屁股摔進泥坑,滿身泥濘,掙紮幾次都沒能站起。
“啟晨!”農夫大驚失色。
阿羽自知闖禍,兩指鬆手,上前查看傷勢。
農夫從泥坑拖出傷者,焦急關切:“摔傷了沒有?”
秀才卷起褲腿,抽出半截‘腿骨’,心疼道:“又壞了。”
原來腿是木頭做的,阿羽愧疚之餘鬆了口氣。“喂,你沒事吧。沒事趕緊回去歇著,免得我出手太重,砸散你。”
秀才雙目如炬,打量阿羽:“你一定要修墓?”
阿羽居高臨下,神情倨傲:“一定。”
秀才緩緩點頭,勾住農夫脖子,在他耳邊輕聲了幾句。
目光落在五色扳指上,農夫神情大變:“你是……”
“我是。”阿羽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嘴臉高冷至極。
秀才倒抽寒氣,抱拳道:“事關重大,我倆必須請示堡主。妄請閣下暫等片刻。”
阿羽輕揮衣袖,坐回琴邊,抬指撥弦,清冷如霜。
不出一炷香工夫,農夫領著易紫欽,急匆匆趕來。
時候在臨安城,阿羽見過易紫欽。那時年幼,隻覺得紫龍堡堡主器宇軒昂,雍容華貴,如神仙下凡一般。時隔多年,再次遇見這位傳中的人物,卻絲毫沒有仰慕心情,反倒覺得也不過如此。
阿羽自認不夠強大。可這些年來,身邊依賴的人走了,憧憬的人弱了,而自己一如既往前行,沒有倒下。他才意識到:自己變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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