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錢掌櫃,步出豐和樓,夜幕已臨,繁星漫,青石巷靜悄悄。
羽千穀走得很慢,沒有什事催促他必須怎樣。慢吞吞走了一個時辰,他突然止步不前。蒼穹下,東南西北遠望之地,都與他無關。他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不知腳步邁向何方。
他想起來了,他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名字的棄兒。
他找了一處屋簷安身,不知誰家,無關緊要。他突然想去看看,龍吟風見過的海,究竟是何模樣。
他當即起程,翻過城牆,一步一步以自己的速度,沒有明確路線,向東便是。他披著繁星,跟著彎月,翻過山巒,跋涉叢林。頭頂上,空顏色漸漸淺淡,霞光萬道,紅日升空。
他繞過鄂州,直接去明州。紅日西行,晚霞豔麗,空顏色又漸漸深了,萬事萬物陷入黑暗。
他累了,隨處找個屋簷。他渴了,掬幾口清泉。他餓了,偶過鋪,坐下來吃碗麵或打包幾個炊餅。來鋪吃飯的人大多匆匆而來匆匆而走,獨來獨往。
這一日,羽千穀停下腳步,在明州城西王三麵鋪叫了碗陽春麵,又加了份鹵豆幹。王三原是北方人,來明州販貨賠本了,沒臉回老家,開了一家麵鋪。他家的陽春麵勁道,蔥油味噴香。
羽千穀吃得正歡,看到不遠處有個衣衫破舊的姑娘,正目不轉睛盯著他看。與其盯著他,不如盯著他筷子上的鹵豆幹。
姑娘走過來,怯怯問道:“大哥,麵條好吃嗎?要多少錢?”
羽千穀不著痕跡地捏了捏幹癟的錢袋,買碗麵的錢還是有的,但他又有些猶豫:萬一她不是乞丐,豈非太冒失了?
正糾結著,姑娘已向王三要了份同樣的陽春麵,坐在羽千穀左手邊。
這樣一個妙齡女子,背著大行囊,衣裳上沾滿泥漿,看上去肮髒邋遢。加上她一身疲態,滿臉苦楚,才誤以為她是乞丐。但仔細看去,她肮髒的麵頰上,五官清秀,一雙杏眼尤其好看。
羽千穀不免好奇:“這一身風塵仆仆,要去哪兒?”
姑娘細聲細氣:“去東邊。”
羽千穀看她孤身一人,不免心存憐惜:“你去東邊做什?投奔親戚?”
“去海邊。”她。
羽千穀揣測她的意圖,又問:“你有親戚在海邊打漁?”
她搖搖頭,神色執著:“我就想去海邊。”
這時,她的麵條上桌了。她餓得發慌,狼吞虎咽。王三見她可憐,給她的鹵豆幹明顯多出許多。
一碗麵條下肚,姑娘臉色看上去好了些,心情也晴朗許多。
羽千穀等她緩過勁來,才問:“你要出海?”
姑娘擱下筷子,反問他:“大哥,你有見過海嗎?”
羽千穀道:“聽人起過。”
姑娘又問:“是不是特別藍?”
羽千穀想象不出海到底有多藍,隻聽龍吟風講過海的瑰麗與驚險。“聽和一樣廣闊。”
姑娘道:“相公跟我過,海大得一眼看不到頭。我一直想去看看,也不知他有沒有騙我。”她低垂額頭,對著空碗沉默。
“他沒騙你。”羽千穀道。
姑娘沉默良久,突然開口:“我沒讀過書,沒識幾個字,從住在院子,除了隔壁那條街,哪兒也沒去過。有時候覺得,一輩子隻能這過了。”她雙眸中隱約有光,“相公了,海是最接近的地方,特別藍,我就想看一看。”
羽千穀問:“他為何不陪你一起來?”
姑娘答非所問:“我是偷偷溜出來的。”
姑娘目光中透著執著,堅強得讓人憐惜。羽千穀道:“其實我也要去海邊。不介意的話,咱倆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不過我也不富裕,隻能走著去。”
姑娘從行囊中掏出幾枚銅錢,遞給王三。“好啊。”
一路上,姑娘話少,羽千穀話更少。他沒打聽姑娘家住何處,姑娘沒有問他姓甚名誰。
兩人不聲不響地走,走累了吃點幹糧,靠在樹上打個盹。姑娘打盹時,羽千穀生火取暖。羽千穀入眠時,姑娘去林子采摘野果。
兩人互相照顧,穿過林子,路過漁村,就這樣走到海邊。
海意料之外的大。龍吟風老是將“海”稱為“大海”。這一個“大”字,囊括了海給予羽千穀的震撼。
立在灘岸上,衣袂飛揚。羽千穀望著無邊無際的海麵,再次領會生而為人的渺,卻不覺得孤單,反而情不自禁心生愉悅。
陽光落在海浪上,海麵金光燦燦。沙灘潔白,像稍粗一些的麵粉。羽千穀從未見過沙子,好奇地蹲下身,手心貼在沙子上,觸感溫暖而潮濕。他抓了一捧沙子,捏成一個濕漉漉的沙團。手掌放開,沙子又散了。
他好奇而謹慎地走向大海,踩著潮水衝刷沙灘留下的水痕。他看清楚了,海水清澈而透明,沒有顏色。但望向遠方,一片碧藍,像絲絨毯子般美麗。他踢掉鞋子,光腳踩在水,腳丫子踢出一團團水花。
海浪柔和,一波一波撞擊腳踝。他留意到沙灘與大海交界處,有不少好看的貝殼。他俯身撿了個青色海螺,揣在掌心,又撿了個紅黃相間的貝殼,還撿了個五色螺……他越撿越多,每個都很喜歡,手拿不了,幹脆兜在衣擺。
他想:這些好東西拿去給吟風看,他一定會喜歡。
羽千穀迫不及待,想拿這些綺麗的東西與人分享。他朝姑娘奔去,興奮道:“看,我找到什好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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