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煉丹，讓雁斷追憶之餘，不免有些興奮外加忐忑。

    古樸的丹爐顯然是陳年之物，厚厚的灰塵覆蓋了原本的丹爐色澤。

    雁斷抬手一道清風，輕輕抹去了丹爐上的塵埃，露出了丹爐原本的麵目。

    他不由微驚，真容暴露的丹爐，散發著不同於凡品的氣質。

    這座的丹爐，按照雁斷的見識，在北地應屬最頂尖的品級了。

    即使是在東原的大秦，這座塵封於荒蕪後山、無人問津的丹爐，也是屈指可數的佼佼者。

    視身外之物為糞土？

    雁斷露出一抹輕笑，心底對佛修的感觀更加清晰了一分。

    至少在修真界，絕大多數人得到如此珍惜之物，不是護備至，起碼也不會就這丟棄到不予理睬的角落，飽受塵埃的侮辱。

    他搖了搖頭，不再想這些有用沒用的。

    佛修和佛宗再如何，還是潛藏蟄伏，道修和修真界再怎樣，仍然統治著世間。

    他不覺得自己能夠扭轉如今的這種局麵，於情於理也不可能願意扭轉，因此感慨唏噓實屬無用罷了。

    雁斷盤膝落坐於半人高的丹爐之前，順手將采摘的新鮮草藥放置到了手邊，他凝神彈指，將一股體內精純的靈力激射入丹爐。

    久年不用的丹爐，先是震鳴了一聲，旋即便燃起了赤紅的火光。

    煉丹師是修道人的一個分支。

    煉丹正如煉器那般，也是需要火焰的。而普通的俗世火焰，自然無法滿足到修道界的需求，

    故而煉丹師的火焰，是用自身靈力催發的，丹火的純淨程度和穩定程度，基本決定了丹藥出爐的品級。

    而丹火的純淨程度和穩定程度，則是取決於煉丹師的靈力純淨凝煉程度與靈力操控程度上。

    雁斷當初煉製殺靈丹失敗率相當之高，拋去本身並不具備煉丹賦之外，他的修為境界也主導了催發丹火的純淨程度和穩定程度較差。

    修為低微，靈力稀薄而充滿雜質，境界不足，對於靈力的操控也是同樣的匱乏。

    這是導致他煉製殺靈丹失敗幾率高、殺靈丹品質低下的主要誘因之一。

    而今的雁斷，修為境界和最初差地別，不論是靈力的純淨程度，亦或對於靈力的操控程度，都達到了當年不可望不可及的極高程度。

    盡管他的煉丹賦還是不足，但本身靈力方麵的優勢，在煉製殺靈丹這種實非多複雜的丹藥之上，彌補賦的不如，簡直是綽綽有餘了。

    不到頃刻時間，伴隨一陣藥香嫋嫋騰出丹爐，雁斷輕籲一聲，將靈力緩緩收回了體內。

    失去了靈力的支撐，丹火閃爍著逐漸收縮起焰苗，直至熄滅。

    待到丹爐完全冷卻，閉目養神的雁斷睜開了雙眼，他揮袖打開丹爐，藥香撲鼻的同時，三顆潔白無瑕的渾圓丹藥懸浮到了半空。

    “這種品級，已經是極高了罷。”

    雁斷並沒有因為出爐的殺靈丹品質純淨而興奮，這種程度換作其他同級有煉丹賦的修道人，不過是閉著眼睛都能夠信手拈來。

    而他雖然看起來相當輕鬆寫意，實則在煉製的過程之中並不容易，整個煉製過程都是全神貫注。

    “賦這種東西，真的很欺負人啊……”

    雁斷莞爾一笑，將三顆殺靈丹納入掌心，仔細觀察起來。

    不論是煉丹師，還是煉器師和符師，都是修道界地位極高的人物。

    換言之，擁有這些賦的修道人，是生的寵兒，是修道人眼中當之無愧的香餑餑。

    就算修為不足，同樣會被大批的修道人巴結奉承。

    遺憾的是，雁斷沒有這些賦。

    遙想當年在常山閣，就有同齡的弟子，由於具備煉丹賦，地位扶搖直上青雲，倍受閣內的弟子敬仰。

    “命運還真是不怎公平。”

    雁斷順口感歎了一句，倒沒有多少怨念，那些有賦的弟子，如今恐怕已經垂暮老矣，能夠走到他這個程度的，南國同齡人還沒有一個。

    命運不公這種不甘的憤慨，是失敗者的專利，雁斷目前的地位和實力，還不算一個失敗者，故而憤慨不是他應該有的。

    感慨，就是單純的一句感慨，是對流年似水的純粹一道唏噓。

    “咦？”

    雁斷凝視著掌心的丹藥，中斷的唏噓化作了一聲不大不的驚咦。

    “這種氣息，怎和殺伐之道如此相似？”

    他的心底猛然湧起來驚濤駭浪。

    一道遁光匆促地飛出了後山的荒廢木屋，直奔老僧的山洞而去。

    以前雁斷也曾因殺靈丹的效用而困惑過，但奈何其威力伴隨著己身實力的增幅，日趨失去該有的價值，所以下意識便遺忘忽略了。

    再加之當初對殺伐之道的感悟淺薄，盡管非常模糊地感知到了殺靈丹之內蘊含的莫名氣息，但卻由於那縷氣息太過薄弱朦朧，因此並未引起他的重視。

    那個時候的雁斷，一心撲在變強之上，故而對逐日失去價值的殺靈丹沒有太過在意。

    若非今時心血來潮，他或許會與真正的機遇失之交臂。

    “這股氣息，絕對錯不了……”

    雁斷激

    動的心緒難以平複下來，他強迫自己冷靜，飛遁時卷起的涼風撲麵，他的眉宇露出了一抹思索之意：“和佛像記載的殺經核心氣息太相似了，盡管二者的雄渾程度差距極大，但論氣息本身的特征，卻是足以稱之為同出一源……”

    “本殺……”

    雁斷低低呢喃了一聲，眉宇的思索盡數化作了難以抑製的喜悅。

    殺伐之道的極致便是萬物皆可殺。

    眾所周知，不論是諸般道法，亦或各種靈器，它們皆可為殺，卻無法殺戮世間的所有。

    至少目前為止，雁斷還不曾見聞過能夠絞殺靈力的手段。

    世間多的是吞噬、潰散靈力的手段，但這些手段無疑是將靈力收為己用，亦或將靈力擊潰成齏粉，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讓靈力消失在這片世間。

    但殺靈丹的效果，如今想來則是做到了讓靈力徹底消逝。

    不是被吞噬，也不是被潰散，而是純粹的消逝。

    靈力也能夠“絞殺”的殺靈丹，無疑是蘊含著相比尋常手段更高深的法則。

    雁斷腦海第一時間浮現的，便是本殺。

    本殺，便是殺伐的本源，主宰世間的萬物殺戮。

    理論上來講，掌握了本殺的修道人，足以殺伐這世間的一切。

    殺靈丹詭異的威力，就如同來源於殘缺的本殺氣息。

    沒有和殺經的內容相互印證，雁斷也無法妄下定論，但隱約的推斷和猜測，仍舊讓他激動不已。

    殺經的內容艱澀無比，饒是以雁斷的悟性，領悟起來仍舊有些力不從心。

    他的煩躁，有來自於麵見無垢寺主持之後的困擾，同時也有殺經近在眼前卻不得更進一步的惘然。

    但心血來潮的煉丹，卻讓他有一種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觸。

    困擾被激動衝散，惘然被喜悅替代，雁斷暫時將煩躁拋之腦後，他如今一心隻想印證心底的猜想。

    倘若殺靈丹的氣息，不出所料便是一縷殘缺的本殺意念，那雁斷就可以借助殺靈丹的這縷薄弱本殺氣息為敲門磚，扣開殺經自始至終都緊閉的大門。

    殺經晦澀難懂的緣由，主要是其內容紮根於殺伐的核心——完整的本殺。

    雁斷雖然極早聽聞過本殺，但卻從來沒有機會接觸感悟過，故而殺經完整的本殺意念，對他而言太過艱澀。

    但殺靈丹之內的氣息，極有可能是一縷殘缺太多的本殺。

    然而正因殘缺太多，雁斷才能領悟，並以此為門扉鑰匙，打開殺經始終難以破除的枷鎖。

    山洞內一道細微的緊促風聲由遠及近，旋即驀地停滯消逝。

    老僧長髯聳動，闔上的眼眸微微掀開縫隙，便見喜難自禁的雁斷眼含狂熱與激動，直接無視了自己，直直坐在了佛像的正前方。

    “有什收獲了？”

    老僧和藹一笑，並沒有出聲叨擾，看著雁斷拿出一枚丹藥陷入難以言喻的奇妙狀態之中，他不由得回想起來曾經年少時候的自己。

    那時候青澀的陽光正好明媚，意氣風發的眉眼帶笑，曾為紅塵流淚，也曾為禪道如癡如醉。

    眼前身畔白發的他，恰如那年竹林仰月的他。

    一樣深陷世間的囹圄，一樣入道難以自拔。

    老僧不動聲色地離開了山洞，離開了近萬年都不曾踏出一步的山洞。

    他來了，他就該結束使命了。

    不論是道言辭之內的暗示，亦或從那雙蘊含了不少悲傷的眼眸深處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都足以讓老僧相信，殺經會被掀下連自己師兄也看不透的神秘麵紗。

    如此一來，他的使命也就結束了，他的煎熬也就走向了窮途末路。

    “窮途末路，這不是一個好的形容詞，但用在不好的當麵，卻恰恰是最好的象征。”

    老僧站在半山腰的山洞邊緣，遠方是昏暗的際，但他的深邃眼底，卻隻有閃爍的光輝。

    日何止薄西山，更是墜落西山。

    但老僧背負著雙手，佝僂的脊梁微微挺直，西山的對麵，是他，他的後麵是東方。

    晝夜循環往複，日薄西山的盡頭，恰是黎明將近。

    老僧拍了拍看起來風塵仆仆的衣衫，抬足踏著山洞外麵的虛空，一步千，筆直向著遠方那座山和那座山上的宮殿走去。

    沒有過多的喜悅和激動，如釋重負之餘，蒼老的身影佝僂更甚了。

    黃昏之後是黎明，黎明之後卻還是日沉西山。

    黃昏是他不願忘卻的萬載流年，黎明是釋懷的煎熬與使命，而日沉西山的，是未來的無垢寺，是未來的眾生，也是未來的老僧。

    因此，老僧稍微挺直的脊梁，又一次彎曲。

    道和曆史釋懷了他對萬載歲月血腥的愧疚，但他卻無法放任自己將未來的劫難置之不顧。

    放下煎熬，隻是為了扛起更沉重的煎熬。

    總有人需要煎熬。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那年花開在蟬鳴間，竹林的窄葉和風而舞，年少的僧人鬆開了把握不住的伊人。

    “願你此生順從本心。”

    本心是什？

    斷妄念，敲

    木魚，喃經文，參禪佛。

    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早已忘卻了夏日的紅顏如夢，但那句依依不舍的哽咽，曆經了亙古滄桑，仍然如鯁在喉，仍然清晰如初。

    是的，順從本心。

    “老衲的本心是什？”

    “不知，不深究。”

    “佛的本心是什……我來扛起煎熬，讓眾生不煎熬……”

    “老衲是修佛人，所以順從的，便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