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一位船長，他航行於混沌之中，沒有水流，也沒有風向，更沒有星座的指引。徘徊在甲板上，四周濃霧彌漫，仿佛是來自死神的哀歎。方向，迷失就是方向。膨脹的海麵上撕扯著一張張扭曲的人臉，多熟悉的人臉，似麵具的人臉。

    困在這有多久了，一年，一百年？一都是無盡的永遠。困在這有多久了，肉體受到侵蝕，一點點地剝落，一點點地溶解。而就在這時候，就在這個時候，身下便是海灘，眼前就是陸地。這，可真是諷刺。爬行著，掙紮著，把腦袋擠出船邊的圍欄向下望去，你看見了什？

    這是我的臨終遺言，韓承憲喃喃低語，做個好夢。

    他的影子滯留在搖曳的燈光下，仿佛是由黑暗裁切出的人形剪紙。接著，人影靠近過來，穿透他的身體像是吸進山魔王黑洞般的鬥篷。

    我的胸腔，是空的；我的心髒，在胃。浸泡在胃酸的心髒是如此羸弱，以至於每一次顫動都會引來更為劇烈地刺痛。我的胃，在肚子，與刀刃般鋒利的石塊隻隔著毛皮。匍匐前進，而胃就像落入了燒紅的鐵爪，飽受蹂躪。我的腸子，它勒上了脖子，死死地勒上了。纏繞著，糾結著，腸子的每一次蠕動都使其勒得更緊。我快窒息了，我的頭顱也快腦漿迸裂了。如果世上有地獄的話，那一定是我的眼眶，一副沒有眼球的眼眶，比麵具上的窟窿還要駭人。我那兩顆粘黏的眼球鑲進了手掌，是的，僅僅是手掌，斷掉手指的手掌。為什要爬著呢，因為雙腿反綁在背上。畸形的脊椎還在承受彎曲的壓力，即便整個身軀已經血肉模糊，也要繼續爬行。

    身下便是海灘，眼前就是陸地。最後，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一都是無盡的永遠。一個破敗腐朽的木箱突然出現在眼前，打開它，用殘缺的牙齒咬開它；打開它，用破碎的下顎頂開它；打開它，你會發現麵裝的是……

    我驚醒過來，劇烈的肌肉痙攣令四肢蜷縮糾纏，然後從床緣跌落在地上翻滾。哢嚓，哢嚓，哢嚓哢嚓。這聲音像是昆蟲震動空氣所產生的鳴叫，又像是齒輪和鏈條在機械運作中的碰撞。視線仍是模糊不清，但這哢嚓哢嚓的聲音卻連續作響，緊接著，臉皮感到陣陣灼燒，刺痛的瘙癢令自己忍不住去抓撓。我跌跌撞撞地走進衛生間，鏡子上的自己看上去有些奇怪。

    是粘合度不夠嗎，還是型號不匹配，鏡子的那張臉似乎有些移位了。我伸出手去觸摸臉頰，柔軟，和矽膠一樣；繼續按壓，堅硬，和金屬一樣。我把手指探進口中，分泌的黏液還帶著體溫。這是我的臉，這張臉代表著我。我擰開龍頭，捧起熱水清洗著額頭，鼻翼，臉頰，還有下頜。也許是用力過猛，指甲戳起一片皮膚，但我並未感覺到疼痛。沒有流血，我把臉湊近鏡子仔細觀察，然後不自覺地撕扯那一片皮膚，就和撕掉塑料薄膜一樣輕而易舉。臉頰上細長的銀色光澤在熱水氤氳的霧氣非同尋常，我把指甲都插進額頭的皮膚用力拉扯，像是掀下張麵膜。渾圓的眼球裸露在的金屬頭骨外，一副骷髏麵孔驚悚恐怖。

    當人從噩夢中醒來時，對周圍既陌生又熟悉的事物總是感到迷惑和懷疑。這是我自己的家，而不是韓承憲的別墅。我頭重腳輕地走進衛生間，鏡子的人形容枯槁甚至是某種瘦骨嶙峋的病態。我用力扳開嘴巴，瞪著鏡子想要看到口腔深處，眼角邊緣的畫麵陰暗潮濕無法一望到底。我是孫之遜，我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我捏起刮胡子用的刀片在顴骨部位割了下去。讓我看到血，讓我看到肉，讓我看到白森森的骨頭好證明自己是個大活人，而不是什奇奇怪怪的東西。

    嗡——嗡——嗡——

    什聲音！？

    嗡——嗡——嗡——

    忽近忽遠，忽高忽低。

    嗡——嗡——嗡——

    一隻蒼蠅！？

    我這是在幹什！？扔掉刀片，衝洗臉上的鮮血，然後粘上醫用創口貼。我這是瘋了嗎？用刀片割自己，還是在臉上！昨夜群魔亂舞的場麵華麗地展現在我的腦海，火焰吞噬著一切，令記憶也感到痛楚。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撲向淩亂的床鋪，我的寶貝，我的秘密……

    它在那兒呢，我的麵具，韓承憲的麵具，他在哪兒呢？

    這是我的臨終遺言。

    我不寒而栗，顫抖著撥打韓承憲的電話號碼——無人接聽，再打——還是無人接聽。山魔王知道了，山魔王發現了，山魔王要來了。昨晚定是韓承憲救了我，在窗台墜樓後所看到的幻象，或者他從始至終都在暗中保護我。我辜負了他，令他陷入險境。在山魔王的宮殿，那些戴麵具的男女可以是我在白遇見的任何一個人，如果我暴露了，將無處可藏。我希望山魔王的宮殿已被燒成了灰燼，這事件也就此終結。而韓承憲，他才是麵具的主人，他才是山魔王想要的人，至於我——在山魔王的宮殿從未存在過。

    當務之急是如何隱藏自己，我知道了，要保持正常。隻要按部就班地和平常一樣普通，就不會人有察覺出絲毫地異常。所以，我現在要去公司，然後再泡上一杯咖啡，完美的主意。

    嗡——！

    一隻蒼蠅落粘在花板上，它在看我，用毛骨悚然的複眼在監視我！我恨蒼蠅，尤其是大衛柯南伯格的那隻蒼蠅，我恨這隻惡心的蒼蠅！走到蒼蠅的正下方，它知道我來了，但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你死定了。我惡狠狠地盯住那隻蒼蠅，抓起皮鞋就朝它扔去。啪！皮鞋落下來，它不見了。

    嗡——！

    它又回來了，我知道它回來了，它在哪兒？我屏息凝神地搜尋著房間的汙點，在這個寂靜的深夜應該很容易發現，它在那兒呢，啊哈，在牆上趴著呢，像個窺視著我的攝像頭。你知道我要來了，你個混蛋，我裹起雜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蒼蠅拍去，啪！它仍然活著，它——媽的，它攻擊了我！它舔舐了我的臉，用吸食了糞便的口器，舔舐了我光滑，英俊，完美的臉！蒼蠅的口器是屬於舔吸式的，進食用的唇瓣則像是一個吸塵器；在取食的時候，它會先分泌出嗉囊液將食物溶解，也就是，蒼蠅是邊吃，邊吐，邊拉的。它飛走了。

    嗡——！

    不——！

    房間響起惱羞成怒的怪叫，我，和一隻完全變態的昆蟲被困在了一個密閉的盒子。它落在了框架眼鏡的玻璃片上，它是否看得更清楚了，它是否變得更聰明了。太陽穴處的血管又鼓又漲，我氣急敗環地跳起來朝著床頭櫃撲去，高舉緊握的雜誌手起刀落。

    啪嗒！

    “叫啊！你他媽的現在倒是叫啊，嗡嗡嗡地叫啊！啊——啊——啊——！你他媽的現在倒是去椰子樹訂座位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