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未年的正月十六，色晦暗，鉛雲低垂。到了未正時分，終於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那雪聲又密又急，不一會兒功夫，隻見遠處屋宇已經覆上薄薄一層輕白。近處院子青磚地上，露出花白的青色，像是潑了麵粉口袋，撒得滿地不均。風刮著那雪霰子起來，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玉箸連忙轉身放下簾子，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嗶剝有聲，她走過去拿火鉗撥火，不想火碰到鉗炭灰堆，卻是烏沉沉的觸不動，不由笑著：“這必又是誰打下的埋伏，成日隻知道嘴饞。”

    話猶未落，卻聽門外有人問：“玉姑姑這又是在罵誰呢？”跟著簾子一挑，進來個人。穿一身青衣袍子，進了屋子先取了帽子，一麵撣著纓子上的雪珠，一麵笑著：“大正月，您老人家就甭教訓她們了。”

    玉箸見是四執庫的太監馮渭，便問：“猴兒崽子，這時辰你怎有閑逛到我們這來？”馮渭一轉臉看到火盆埋著的芋頭，拿火鉗挾起來，笑嘻嘻的問：“這是哪位姐姐焐的好東西，我可先偏了啊。”著便伸手去剝皮，那芋頭剛從炭火挾出來，燙得他直甩手叫哎喲。炕上坐著疊衣服的芸初這才哧的一笑，：“活該！”

    馮渭捧著那燙手山芋，咬了一口，燙得在舌尖上打個滾就胡亂吞下去，對玉箸道：“玉姑姑，芸初姐姐是越發進宜了，趕明兒得了高枝，也提攜咱們過兩體麵日子啊。”芸初便啐他一口：“呸！狗嘴吐不出象牙來！我沒有那好命。”馮渭往手上呼呼吹著氣：“你別，這宮頭的事，還真不準。就拿那端主子來，還沒有芸初姐姐你模樣生的好，誰想得到她有今？”

    玉箸便伸指在他額上一戳：“又忘了教訓不是？別拿主子來跟咱們奴才混比，沒規矩，看我回頭不告訴你師傅去。”馮渭吐了吐舌頭，啃著那芋頭：“差點忘了正經差事，師傅叫我來看，那件鴉青起花團福羽緞熨妥了沒有？眼見下著雪，怕回頭要用。”玉箸向麵一揚臉，：“琳琅在屋熨著呢。”馮渭便掀起屋的簾子，伸頭往麵瞧。隻見琳琅低著頭執著熨鬥，彎腰正熨著衣服。一抬頭瞧見他，：“瞧你那手上漆黑，回頭看弄髒了衣服。”畫珠回頭見了，恨聲道：“隻有你們眼尖嘴饞，埋在炭灰的也逃不過。”

    馮渭三口兩口吞下去，拍了拍手：“別忙著和我計較這個，主子的衣裳要緊。”芸初正走進來，：“少拿主子壓咱們，這滿屋子掛的、熨的都是主子的衣裳。”馮渭見芸初搭腔，不敢再裝腔拿架子，隻扯別的：“琳琅，你這身新衣裳可真不錯。”芸初：“沒上沒下，琳琅也是你叫的，連聲姐姐也不會稱呼了？”馮渭隻是笑嘻嘻的：“她和我是同年，咱們不分大。”琳琅不願和他胡扯，隻問：“可是要那件鴉青羽緞？”

    馮渭：“原來你聽見我在外頭的話了？”琳琅答：“我哪聽見了，不過外麵下了雪，想必是要羽緞——皇上向來揀莊重顏色，我就猜是那件鴉青了。”馮渭笑起來：“你這話和師傅的一樣，琳琅，你可緊趕上禦前侍候的人了。”

    琳琅頭也未抬，隻是吹著那熨鬥的炭火：“別亂，我不過是偶然蒙對罷了。”芸初取了青綾包袱來，將那件鴉青羽緞包上給馮渭。打發他出了門，才抱怨：“一到晚隻會亂嚼舌根。”也取了熨鬥來熨一件袍服，歎氣：“今兒可正月十六了，年也過完了，這一年一年是難混，一眨眼也就過去了。”

    琳琅低著頭久了，脖子不由發酸，於是伸手揉著，聽芸初這樣，不由微笑：“再熬幾年，就可以放出去了。”芸初哧的一笑：“妮子又思春了，我知道你早也盼晚也盼，盼著放出宮去好嫁個女婿。”琳琅走過去給熨鬥添炭，看畫珠出去外間了，於是嘴道：“我知道你也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有出頭揚眉吐氣的一日。”芸初將臉孔一板：“少胡。”琳琅笑道：“這會子拿出姐姐的款來了，得啦，算是我的不是好不好？”她軟語嬌聲，芸初也繃不住臉，到底一笑罷了。

    申末時分雪下得大了，一片片一團團，直如扯絮一般綿綿不絕。風倒是息了，隻見那雪下得越發緊了，四處已是白茫茫一片。連綿起伏金碧輝煌的殿宇銀妝素裹，顯得格外靜謐。因陰下雪，這時辰已經擦黑了，玉箸進來叫人：“畫珠，雪下大了，你將那件紫貂端罩包了送去，隻怕等他們臨了手忙腳亂，打發人取時來不及。”畫珠將辮子一甩，道：“大雪黑的送東西，姑姑就會挑剔我這樣的好差事。”芸初便向畫珠道：“瞧你懶得那樣子，連姑姑都使不動你了。罷了，我去走一遭吧。”琳琅：“還是我去罷，反正我在這屋悶了一，那炭火氣熏得腦門子疼，況且今兒是十六，隻當是去走百病。”

    最後一句話得玉箸笑起來：“提那羊角燈去，仔細腳下別摔著。”

    琳琅答應著，抱了衣服包袱，點了燈往四執庫去。剛剛走過翊坤宮，遠遠隻見迤邐而來一對羊角風燈，引著一乘肩輿從夾道過來，連忙立於宮牆之下靜侯回避。隻聽靴聲橐橐，踏在積雪上吱吱輕響。抬著肩輿的太監步伐齊整，如出一人，琳琅低著頭屏息靜氣，隻覺一對一對的燈籠照過麵前的雪地，忽聽一個清婉的聲音，喚著自己名字：“琳琅。”又叫太監：“停一停。”琳琅見是榮嬪，連忙請了一個雙安：“奴才給榮主子請安。”

    榮嬪點點頭，琳琅又請安謝恩，方才站起來。見榮嬪穿著一件大紅羽緞鬥篷，映著燈光灩灩生色，她在輿上側了身跟琳琅話，露出麵一線寶藍妝花百蝠緞袍，袖口出著三四寸的白狐風毛，輕輕軟軟拂在琺琅銅手爐上，隻問她：“芸初還好？”

    琳琅道：“回榮主子話，芸初姑娘很好，隻是常常惦記主子娘娘，又礙著規矩，不好經常去給主子請安。”榮嬪輕輕點了點頭，：“過幾日我打發人去瞧她。”她是前去慈寧宮太皇太後那定省，隻怕誤了時辰，所以隻了幾句話，便示意太監起轎。琳琅依規矩避在一旁，待輿轎去的遠了，方才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