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之四 大齊建國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鳳今 本章:大結局之四 大齊建國

    嘉康七年二月初十,神官諭旨下至鄂族,神甲軍和慶州軍奉旨死守州門。同日,嶺南軍兵壓兩國國界。

    二月底,大圖新帝聞知南興帝後的旨意,驚鬱難眠,連夜召百官殿前議事。

    連月來,新朝廷焦頭爛額,傳國玉璽碎了,神官印璽也失蹤了,景相曾獻一策,建議新帝直接下旨命鄂族兵馬助朝廷平叛。鄂族四州乃大圖國土,即便旨意不見神官大印,諒鄂族兵馬也不敢抗旨,畢竟國難當頭,不救豈不有失忠義?新帝以為此話有理,哪知剛要下旨,璽碎的風聲便走漏了,新皇即位名不正言不順,鄂族兵馬自然不認聖旨。

    此計不成,朝廷唯有遣使向南興求援一途可走,英睿皇後乃大圖鎮國郡主和鄂族神女,她若肯承認新帝,新朝廷便可名正言順。但英睿皇後被擒之後,大圖在救駕一事搞砸了,兩國同盟名存實亡,南興不可能答應求援。原本朝廷答應南興帝借道時防備過今日局勢,當時,景相曾擔憂朝廷的算計會被南興帝看破,於是答應借道,賣個人情,假若他日北燕帝事敗,朝廷之謀敗露,礙於借道的情麵,南興帝也得對大圖有求必應。不料機關算計,沒算到南興帝將計就計,在餘女鎮以救大圖國門之危的名義還了人情,自此兩不相欠。

    景相得知南興帝後登船離去後曾悔恨不已,悔當初不該聽雲老之言,可禍已釀成,又能如何?如今南興兵壓國境,借保鄂族行逼迫之實,逼朝廷將真相昭告天下,可天下已知新帝之位來路不正,詔書又有幾人會信呢?

    朝廷已失去了還英睿皇後清白的時機,可此事做不好,南興是不會來援的,除非大圖有利可獻。

    所謂獻利,要稱臣獻貢,要割讓城池。

    南興這些年休養生息,國富兵強,豈能瞧得貢銀?再說大圖內亂,征兵平叛,軍費之耗頗重,有百官俸祿要發,下有水澇螟蝗要治,國庫哪還擠得出閑散銀子來?

    思來算去,欲求南興來援,唯有割讓城池。

    但此事遭到了太傅雲正的激烈反對,雲家出帝師,曆代皆以複國興邦為己任,割讓城池,喪權辱國,豈能忍?雲正怒罵此乃賣國之策,任景相苦口婆心地勸其先破當下困局,始終難入其耳。

    次日早朝,太傅雲正率族中子弟八人跪於宮外死諫,稱當初英睿皇後分明歸還了大印聖物,如今印璽卻仍在其手,必是恃著先帝的信重偷梁換柱,竊走了印璽。而今南興兵壓國界,必是想借護鄂族之名行豪奪之實,求援無異於引狼入室!與其割地稱臣,苟且偷安,不如死守疆土,以身殉國,名垂萬古,盼君三思。

    新帝即位實屬趕鴨子架,登基之後榮華富貴沒享過一日,倒是日漸落入絕望的境地,地方割據,老臣強勢,孤立無援,四麵楚歌,如今受盡天下人恥笑,已經夠屈辱了,老臣竟還以死脅迫,逼他死守殉國,他豈能不怒?

    新帝下了禦座出了大殿,一路走到了宮門口,當麵痛斥雲老當初之策誤國,如非自作聰明撕毀同盟,何至於令大圖落到今日這般境地?

    雲正如蒙大辱,哭訴複國不易,為保帝位而棄國土,必遭後世唾罵。

    新帝冷笑道:“朕若留青史汙名,汙名冊必以帝師雲家為首。”

    雲正望著新帝涼薄的眼神和絕然離去的背影,仍固執地跪在宮外,直至日暮時分,一隊禁衛行來,關了宮門。

    殘陽如血,新帝登基時漆過的宮門分外朱紅,夕陽被厚重的宮門關住,一線殘紅如染血的鍘刀般落在雲家子弟身,哢噠的落鎖聲令雲正滿腔的憤慨和委屈化作無盡的悲涼。他心如死灰,朝宮門一拜,由自家子弟攙起,邁起失去知覺的雙腿往城門而去。

    這天夜,太傅雲正率宗族子弟八人自盡於洛都城門,屍首以白綾懸於城樓,麵向滿目瘡痍的五州,希望以死來喚醒新帝,洗刷雲家通敵禍國的汙名。

    新帝聞知此事,命人解下屍首,追封厚葬,但並無回心轉意之言,甚至當日深夜便召景相等重臣進宮商議求援之策。

    次日早朝,新帝頒布詔書,向天下昭告姬瑤刺駕之罪,讚頌鎮國郡主歸國之際親身涉險清剿亂黨之功,字字懇切,感恩之情發於肺腑。然而,詔書並未能布告五州,一些地方州縣接到詔書,剛張貼出去便被豪強撕毀。無奈之下,使節團懷揣著詔書,喬裝改扮出了洛都,往南興而去。

    芳州乃京畿重地,尚在朝廷的掌控之中,欽州乃龍興之地,雖遍地亂象卻未成氣候,但一進雲州,使節團便被慘亂之象所驚。

    地方官府和豪強爭奪壯丁糧餉,致農耕廢弛,民無所食,闔門饑死者無數,聚眾盜搶者猖獗,兵災匪禍,流民遍野。官府囤積糧餉,封了濟倉,一恐餓殍遍野,屍臭致疫,又恐兵壓國境的南興大軍會突然來奪城池,便將大批老弱流民驅趕到了關外,也就是大圖雲州、鄂族慶州和南興嶺南的交界地帶,想用流民絆住南興的鐵騎。

    使節團喬裝混在流民,到了關外,卻沒見到想象中的人間慘象——交界地帶建著貿易市鎮,因戰亂之故,鎮早已人去屋空。慶州軍奉神官諭旨鎮守州關,任何人都進不去,流民們也沒力氣翻越神脈山,便聚集在了市鎮。

    嶺南節度使烏雅阿吉領著便宜行事之權,見此事態,開了嶺南的濟倉,按南興律賑濟流民,壯者人日一升,幼者人日半升。市鎮隨處可見分派屋舍的幹吏、巡邏防亂的兵將、陳設有序的賑濟點,城中甚至劃出了專門的區域安設醫帳,收治病弱之人。鎮子雖由嶺南軍方接管,依照戰時法度管製,但貿易官署仍有文官坐堂,受理小偷小摸、鄰爭吵等雞毛蒜皮的事兒。市鎮秩序井然,流民們拜謝南興官兵,遙叩汴都,謝鎮國郡主當初開通商路、興建城鎮和今日庇護賑濟之恩,場麵令人動容。

    此次出使南興,使節團的正使仍是景子春,雖然此前洛都朝廷在救駕一事惹惱了南興,但新帝仍決定派景子春擔當出使大任,因他曾奉旨迎先帝回國,與英睿皇後打過交道。

    景子春悔當初沒能力勸恩師和父親,而今自食苦果,隻能硬著頭皮往前看了。

    於是,一身破爛衣衫、亂發灰髯的景子春帶著使節團進了官署,遞交了官憑文牒。南興官吏連夜將急情報往嶺南,次日一早,一隊精騎到了鎮,將使節團帶往嶺南。使節團一踏入南興國界,求援國書就被八百加急送往汴都。

    五月初十夜,乾方宮承乾殿內,帝後正要就寢,小安子匆匆見駕,呈入了兩封加急軍報。

    此乃來自大圖的求援國書和嶺南的軍情急奏,誰都不敢等到明兒早朝再呈奏。

    步惜歡拆開閱罷,笑了一聲,遞給暮青道:“你瞧瞧。”

    暮青已解了簪束,青絲如緞,素絹裙薄,燭光下平添著幾分醉人的女兒嬌柔。步惜歡凝神望著她,見她垂眸速覽,眉峰一揚,那卓然拔群的英氣便為這悶熱夏夜添了幾縷颯颯涼意。

    大圖的求援國書夾著詔書,詔書沒什可瞧的,倒是求援國書說,想以鄂族四州之稅賦求南興發兵來援。這賦稅不是十年八年的,而是以神女在位的時間為期,也就是說,隻要暮青在世,鄂族四州的賦稅就歸南興。

    大圖半壁江山數十年的賦稅,聽起來好大一筆錢!

    但問題在於,賦稅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暮青身為鄂族神女,神官大印在她手中,鄂族歸她執政,賦稅收入要用於俸祿軍餉、治水修路、興學鋪設、賑災濟民等等所需,到頭來能有幾個銅子兒進得了南興的國庫?

    大圖朝廷開的條件也就是瞧著豐厚,實則繞了一圈兒,銀子還是會用在大圖身,而南興發兵助人平叛,用著自家將士的性命,耗費的軍械糧餉還得從自家國庫出,怪不得步惜歡閱罷國書就笑了,委實可笑!

    “這是試探,他們想以此為餌引我們開價,兩國談判。”暮青看出了大圖朝廷的心思,但這正是她所惱的,“這都火燒房梁了,他們還想談判,是真想亡國嗎?”

    暮青在大圖三年,那些複國老臣的迂腐做派,她深有感觸,他們八成早就商議出了請援的籌碼。至於籌碼是什,猜也猜得出來,以他們眼下的困境,除了割讓城池,也沒別的籌碼拿得出來了。

    但同樣是割讓城池,由誰提出來,可幹係青史怎寫——若是大圖提出來的,史書會寫:“割地獻利,賣國求存。”若是南興提出來的,史書會寫:“恃強製約,豪奪鄰土。”

    那些老臣必然知道南興朝廷不會答應國書現有的條件,所以這條件隻是一句暗語,意思是:若不滿意,盡管開口,咱好商量。

    他們想讓南興提出割讓城池,一保全自己的後世名聲,二探探南興的胃口。打個比方,假如大圖的底線是割讓三城,而南興胃口沒那大,隻開口要兩城呢?那豈不是賺了?所以,不論從哪方麵看,由南興開條件,都對大圖有利。

    這都什時候了,洛都朝廷還算計這些!

    “我看他們是不急!”暮青氣得將國書拍到桌,灌了口冷茶,卻絲毫沒把心火壓下去。

    步惜歡涼涼地睨了宮人一眼,宮人忙把茶盞撤了,提著心卻退而出,沏熱茶去了。

    步惜歡這才挪來筆墨,一邊執筆濡墨,一邊說道:“他們想讓咱們開價兒,那就開吧!今夜就將密旨傳往嶺南,就命烏雅阿吉跟他們談。他們不急,那就拖些日子,讓他們長一長記性。”

    暮青正惱著,目光落到紙,頓時一愣!

    旨意隻有一言:護送大圖太後與成帝的靈柩來京。

    暮青如鯁在喉,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見步惜歡擱了筆,要蓋印璽,她才攔住問道:“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見步惜歡笑而不語,暮青將嶺南的軍報往他麵前一推,“烏雅在貿易市鎮打著我的名號賑濟流民,大圖百姓皆‘遙叩汴都,謝鎮國郡主庇護之恩。’你命嶺南兵壓國境,為的不僅是助鄂族鎮守州關,更是為了替我謀大圖民心吧?”

    步惜歡一笑,這才道:“大圖下都靠不住,隻能為夫動手。民心所向,謠言不惑,唯有大圖百姓信娘子,娘子方能不留冤屈於世。”

    暮青默然以對,心頭滾燙。

    所以,他一早就有替她正名之策,那逼新帝將真相昭告天下,平反冤案,隻是為了解他自己心頭對大圖朝廷的怨氣嗎?

    不,他明知新朝廷自保都難,根本無力解決此事,所以,他等的就是這個局麵。

    大哥遇刺的事是她的心結,如今他生死成謎,驗屍或許能有所獲。但若早提出此事,國喪已發,帝陵已封,開陵啟棺,翻檢帝屍,大圖是絕不可能答應的,將靈柩送來南興更是天方夜譚。所以,阿歡才逼大圖平反冤案,他等的就是洛都對此事無能為力,不能以此邀功請援,隻能以割讓城池為條件來求援的時機。

    對大圖而言,割地之害不僅有辱國威,有損君臣名節,更貽害無窮。因為一旦要談割地,最現實的問題就是割哪兒的地。鄂族之權在她手中,洛都朝廷能做主割讓的唯有與嶺南接壤的貿易市鎮和雲州地界。九州領土,皇權**之地隻有五州,再割讓幾座城池出去,還剩多大國土?大圖本就擔心南興會借神官權柄之便竊奪鄂族,如再割讓城池,能不擔心此後國力衰弱,終有一日會被南興所亡嗎?

    大圖君臣必是有此擔憂的,隻不過目前別無他法,隻能先解當下的困局,保住朝廷,再圖日後。

    所以,當大圖君臣決定破釜沉舟求得苟延殘喘之時,南興卻不取城池,隻要靈柩,這對大圖而言無異於天降大喜,既能平息內亂保全朝廷,又能保住君臣名節,更無亡國之憂,開帝陵與此相比自然就顯得無不足道了。

    這才是阿歡逼迫洛都朝廷的真正用意。

    華殿燭暖,暮青坐在煌煌燭光,那動容的神情勝過人間正月最璀璨的煙火。

    “大哥的事……”暮青許久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一開口便聽見步惜歡長歎了一聲。

    “這事兒要是不查清楚,你我何日能成親?”步惜歡幽幽地問,她都回來小半年了,大婚之禮一直拖著,巫瑾的事要是不查清楚,她何日能有心情成親?

    正談著國事呢,忽然說到了成親,暮青愣了一愣,隨即垂下眼簾,揚起了嘴角。這人對成親真是念念不忘,明明都成過兩回親了……

    笑了一會兒,暮青執起步惜歡擱下的筆,在密旨加了一句:軍械糧餉之耗由大圖兌付。

    步惜歡托腮看著,懶懶地道:“讓的利越大,才越有可能成事。”

    “那就讓他們遲疑去,反正急的不是我們。”暮青毫無放棄問大圖要錢要糧的念頭,反而又在密旨加了一句:若無力付全,可分期兌付,期限利息由兩國談議定之。

    步惜歡頓時失笑,火燒眉毛了,大圖哪有時間議這些?她是吃定了洛都耗不起,威脅他們別打任何算計,否則兩國談議程序繁瑣,能把大圖拖亡國。

    看樣子,她是惱極了洛都朝廷……

    步惜歡搖頭笑著,卻未阻攔,隻見暮青另鋪新紙,又給鄂族下了一道諭旨:命四州開倉放糧,賑濟流民,並施賑貸之策,準流民於神脈山腳下和貿易市鎮周圍墾荒耕種。

    大圖之亂短時日內平息不了,日後流民隻會越來越多,南興再有家底兒,也沒道理拿自家國庫的錢糧往大圖的窟窿填。那貿易市鎮周圍有沃野千頃,地勢平緩,實乃良田。隻因從前二族紛爭,才致土地荒廢,如今何不令流民墾荒耕種?那氣候濕熱,農耕可年收二三回,眼下正是好時節,不出半年就可自給,不足之時可先由鄂族四州開倉賑濟,此乃其一。

    其二,姬瑤至今沒現身,鄂族封關,她進不去,黨羽也出不來。若命四州開倉放糧,自然要有人出入州關,這對他們而言是個機會,也許能以此為餌引姬瑤現身。

    暮青取璽蓋印,步惜歡將月影喚出,將兩道密旨連夜傳往嶺南和慶州。

    月影離去後,暮青望著月色出神,阿歡與她各行其事,皆在大圖有所部署,這天下局勢究竟會變成何種模樣,且看吧!

    *

    五月底,密旨傳入嶺南,烏雅阿吉奉旨談判,一看大圖國書的條件就樂了,頓時明白了密旨之意,於是指著大圖使臣的鼻子把洛都朝廷罵了個狗血淋頭,隨後便要把使節團攆出南興,等能商量出個像樣兒的籌碼後再談。

    使節團哪敢就這回去複命?再說朝廷的籌碼也不是國書寫的那個,於是使臣們賠著笑臉,好言安撫,探問京中見到國書有何旨意,暗示有何條件盡管開,咱們好商量!

    烏雅阿吉一聽,忽然就和善了,“好商量?行!容本官想想,諸位且等。”

    而後,他就忙公務去了。

    使臣們等了一日,傍晚見烏雅阿吉回到官邸,忙問他想好了沒,烏雅阿吉哎呀一聲,一拍腦門子,“抱歉抱歉,公務繁忙,忘了這茬兒,容本官夜想想……”

    使臣們熬了一夜,早晨見到烏雅阿吉,又問想好了沒,烏雅阿吉又哎呀一聲,“公務繁忙,著實困乏,想著想著,不慎入眠了。抱歉抱歉,本官今日一定想……”

    可今日又是公務繁忙,夜又不慎入眠,如此耗了幾日,日子眼看著進了六月。

    使節團終於坐不住了,這日一大早就將烏雅阿吉堵在了花廳,盤問他究竟何時能想好,不料前兩日還頗為和善的人忽然就勃然大怒!

    烏雅阿吉拍案而起,一腳蹬在了官凳,凶神惡煞地道:“此乃官署,不是菜市,本官沒工夫跟人討價還價!本官看起來很閑嗎?知不知道本官領著助守鄂族的差事?看沒看見大圖的流民是嶺南的錢糧在養著?本官管著軍中就夠忙的了,平白多了樁賑濟的差事,天天要批倉糧藥材,都快趕日理萬機了!這還不算完,大圖遣使前來求援,條件還得本官替你們想,要不要臉?!告訴你們,要開個像樣兒的價碼出來聽聽,要就滾回洛都問明白了再來談,別他娘的讓本官想!再敢囉嗦一句,本官今兒就把你們綁了,全都扔出國境!”

    大圖使臣被罵得麵紅耳赤,無不震驚於南興地方大吏的土匪作風,唯有景子春聽出了烏雅阿吉的話中之意。

    看樣子,朝中的算計還是沒逃過南興帝後的法眼啊……

    臨行前他曾苦諫過,可眾意難違,陛下又剛登基,壓不住老臣,如今自食苦果,耽誤了這些日子,也不知國內局勢如何了。

    景子春憂急如焚,朝烏雅阿吉打了個深恭,請他到書房一敘。

    烏雅阿吉依言而往,一進書房,景子春就將朝廷割讓城池之意和盤托出,並求來筆墨,在地圖劃了一筆。

    “此乃底線,交與大人知曉,望大人稟知陛下,吾皇亟盼大興聖意!”景子春說罷,再朝烏雅阿吉一拜。

    什名節眾意,顧不得了,救國要緊!

    烏雅阿吉默不作聲地把地圖收好,說道:“大圖朝中要都是景大人這樣的明白人就好了。”

    說罷便從懷中取出密旨遞了過去。

    景子春見眼前遞來一張文書,急忙恭謹地接入手中,打開一看,頓時驚了一下!他從沒見過哪個臣子敢把宮中密旨直接遞給外國使臣看的,也沒見過這“家常”的旨意,三言兩語,兩種字跡,就像夫妻閑談時,你填了一言,我加了一句,商議定了,也沒命臣子謄寫,就這蓋了皇帝印璽,發往地方了。

    更令景子春震驚的是旨意所列的條件,他難以置信到了極點,竟至於怔在當場,不知作何反應。

    烏雅阿吉摸了摸衣襟的地圖,嘲弄地問:“要不……本官把此圖呈往京中,勸帝後三思而定?”

    景子春回過神來,他乃大圖臣子,不宜行全禮,卻麵朝汴都大禮而拜,起身後說道:“有勞大人替下官進言,多謝帝後寬宏大量!下官這就奏吾皇,定盡全力促成此事!”

    烏雅阿吉聽得發笑,開帝陵的事兒的確不是臣子敢做主的,景子春不敢行便宜之權,要恭請聖裁也在情理之中,但聽他的意思,這事兒還得盡力促成?

    怎著?撿了個大便宜,不趕緊接著,大圖君臣莫不是能再爭論爭論?

    危急存亡的關頭,朝廷風氣如此陳腐,可不是什好兆頭……

    但這話烏雅阿吉懶得說,他任憑景子春去了,隨後將談判之事寫成折子,連同地圖一齊命人急奏汴都了。

    六月初三,一隊大圖侍衛快馬加鞭出了南興,到了雲州關外,由內應接應進城,喬裝成官府征兵的皂吏,往洛都趕去。

    時隔一旬,地方局勢更加混亂,民間怨言四起,對朝廷的罵聲中夾雜了對南興帝後的稱頌之聲。南興在貿易市鎮賑濟流民的事兒已傳入雲州等地,百姓一邊罵官府豪強草菅人命,一邊羨慕鎮子的流民,許多無以為生的百姓聚集起來,打算到關外去尋求庇護。

    一路,聽著百姓們稱頌南興天子英明、國策利民、學風昌盛、商貿通達,稱頌英睿皇後庇護鄂族百姓和流民,稱頌南興有勤政愛民之君,臉流露著對南興國策吏治的向往,侍衛們愈發快馬加鞭往洛都趕去。

    七月初五,奏折呈入洛都皇宮,奏文中不僅一字不差地列明了南興的條件,景子春還在奏折中列數先帝與英睿皇後的生死之義、兄妹之情,力保南興別無陰謀,必是皇後想要查明兄長的生死之謎,方有此請。

    百官盼消息盼得望眼欲穿,見到奏折,一時間竟無人敢信眼前所見。新帝召侍衛進殿,盤問使節團在南興的言行際遇,事無巨細,方才確信奏折為真。

    天降好事,百官大喜過望,紛紛叩請皇帝準奏。

    新帝卻心事重重,問道:“開陵啟棺,豈不攪擾先帝之靈?且朕聽聞鎮國郡主驗屍之法頗為不道,若先帝的遺體有損,朕豈不愧對先帝,愧對祖宗?”

    百官聞言麵不改色,大義凜然,你一言,我一語,從曆代先帝的複國誌向說到先帝的複國功績,話話外就一個意思——曆代先帝皆視江山社稷為重,而今割據四起,國將不國,若不以救國為先,那才是有愧祖宗。先帝在天有靈,必然也會舍棄人世凡胎,以社稷為重,保百姓安泰,留萬事功名,結無量善業。

    新帝聽得神色陰鬱,冷笑連連,心道:那查明之後呢?倘若先帝活著,派人尋其下落,迎回宮中繼續為帝嗎?那他豈不是要退位?

    新帝看向景相,這皇位是景相一手扶著他坐來的,他也希望先帝回來嗎?

    景相垂著眼皮子道:“啟奏陛下,老臣以為,當以社稷為重。”

    傳國玉璽已碎,地方割據已然成勢,就算先帝還活著,也改變不了內亂的局勢,當下自然應當先保住朝廷。

    新帝愴然一笑,當下理應先保朝廷,那內亂平定之後呢?若先帝活著,且還能找到,以先帝複國之功績,以他與英睿皇後的兄妹情義,南興必定支持先帝複位,到時“理應”退位之人就該是他了吧?他被人趕鴨子架般的登了這皇位,有朝一日也會被人這趕下去嗎?

    新帝悲憤難平,卻又擰不過眾意,隻怪皇位突然從天而降,自己的根基如浮萍一般,隻能任由這些老臣擺布。

    事情就這定了下來。

    局勢緊迫,欽天監沒來得及擇定吉日吉時,就在這天夜,帝陵被偷偷開啟,兩具屍體被運出陵寢,用一輛馬車偷偷拉走了。

    都城外兵荒馬亂,餓殍遍野。時已入暑,為防瘟疫,地方官府就地燒埋屍體,棺槨進不了城,侍衛們隻能將馬車換成了牛車,棄了薄棺,用草席裹住屍體,扮作運屍的小吏,在朝廷內應的幫助下買通各地關卡,避開地方豪強,出關時已是八月下旬了。

    關外的貿易市鎮已有數萬流民,墾荒耕種如火如荼,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良田長勢喜人。慶州軍正往市鎮的濟倉運糧,嶺南的官吏正為新來的流民分派屋舍田地、發放夏衫藥包,街市到處是孩童嬉戲的身影。晌午時分,流民們從地歸來,聚在一起吃著賑濟糧,喝著解暑湯,望著城外的良田,說著出關路兵荒馬亂的見聞,盼著良田豐收、內亂平息的一日。

    侍衛們再次進了貿易官署,在嶺南兵馬的護送下越過國境,進了南興。

    兩具屍體運入南興的這一天,大圖甘州州衙內,橫屍遍地,血流成河。

    刺史公堂坐著一個女子,正是姬瑤。

    一名鄉紳踩著血泊進了公堂,稟道:“啟稟殿下,公子來信了!”

    “快呈!”姬瑤把手一伸,裙袖下卻空蕩蕩的,她的神色頓時陰鬱了幾分,換了隻手接過藤澤的信,展開看罷,眉心一舒,“事成了!”

    “恭喜殿下,甘州是殿下和公子的了。”鄉紳小心翼翼地賀喜。

    誰也說不清姬公主與駙馬爺何時到的甘州,兩人使了陰損手段,施蠱毒降住了甘州數路豪強和地方官吏,頑抗者無不慘遭屠殺,就如同今日刺史府中的情形……

    一個月前,姬公主父親的一批舊部從鄂族潛入了甘州,藤公子率這批人馬去往京畿地帶,命他們四處活動,吸引朝廷兵馬的注意,而後率精銳侍從潛回洛都,夜入甘州總兵安置家眷的宅子,施蠱拿下其一家老小,囚入軍中為質,今日傳來的密信正是甘州總兵的降書。

    姬瑤看著降書,聞著州衙公堂的血腥味兒,陰鬱地吩咐道:“傳令下去,依計行事。”

    *

    八月二十五日夜,欽州永寧、清義兩縣忽然接到甘州盤水縣的求援,稱姬瑤率豪強兵馬攻占了縣衙,盤水縣僅有五千兵馬,懇請馳援。

    兩縣不疑有他,即遣兵馬馳援,不料皆在半路遭到伏殺。

    八月二十六日清晨,永寧、清義兩縣被甘州軍輕易攻下,至此,蓄勢已久的五州內亂,終於打響了第一戰!

    姬瑤以神族公主的身份宣揚傳國玉璽已碎,大圖皇族氣數已盡,新帝奉假詔即位,洛都朝廷乃偽政權。她一邊以武力攻打欽州,一邊以高官厚祿威逼利誘地方豪強,揚言要替天行道,重現神族輝煌。

    八月三十日,軍情急奏呈入朝,新帝欲撥京畿兵馬馳援,卻遭到了百官的反對。

    百官稱靈柩應已運抵南興,相信南興不日便可發兵來救,此前應死守京畿,絕不可自削兵防。

    新帝憤而質問百官:“你們知道如今是幾月嗎?八月!南興汴江、淮水一帶正值雨季,江浪滔滔,難以行船,運送靈柩隻能走官道!運屍可不比八百加急呈送文書,何日能到汴都?何日才能發兵?”

    百官支支吾吾,猜測先帝與鎮國郡主兄妹情深,為了查明先帝的生死之謎不惜放棄謀奪疆土,想來念及情義,會提早發兵。

    新帝聞言怒不可遏,指著群臣說道:“你們此時又信人家的兄妹情義了?當初怎百般不信呢?若沒你們兩次三番的算計,朕倒是信南興會提早發兵,但如今不見談好的條件,大軍會動半步?你們當南興帝後是善男信女,肯拿前線將士的命跟你們以德報怨呢!”

    群臣啞然。

    新帝冷笑道:“怕不是等南興大軍到了,朕和爾等已被叛軍戕殺於這金鑾殿了。”

    百官趕忙安撫,稱京畿城池堅固,糧草充足,撐一旬不成問題,至遲十月金秋,援軍必到!

    聽著群臣之言,新帝的一顆心涼透了,也看透了,滿朝文武的家眷都在都城,田宅錢糧也在都城,他們怎會容許京畿兵防有失?

    新帝起身,拂袖而去。

    這天之後,欽州的軍報日奏數封,告急求援之言字字皆是前線的狼煙將血。姬瑤和藤澤兵分兩路攻取欽州,凡不降之兵,城破之後皆殺,手段殘,令人膽寒。

    九月十日,兩路兵馬於欽州城外會合,欽州總兵拒降,一麵從後方城池調集兵力共守州城,一麵派兵向朝廷求援。欽州城久攻不下,藤澤仍命兵馬強攻,姬瑤背地獨領一軍經山中小路繞至欽州城後方,攻入廬陵縣,隨後投毒於吃水河中,致欽州城內十萬軍民受害。

    九月十七日,欽州城破,姬瑤縱兵屠城。軍情傳入洛都宮中,新帝捧著被血染紅的奏折,看著當初冒死保他來洛都即位的欽州總兵滿門遭屠的消息,悲哭於宣政殿中。

    九月二十日,因久不見朝廷來援,欽州諸縣官吏鄉紳對叛軍聞風喪膽,紛紛開城獻降,欽州失陷。

    當日夤夜,一匹快馬從欽州城內馳出,捎著一封書信往英州而去。

    九月二十五日,昌平郡王接到姬瑤共伐芳州的邀請後欣然應允。京畿兵馬十五萬,姬瑤雖坐擁二州,但戰事方休,兵疲馬乏,憑一己之力很難啃下京畿,隻能尋求盟軍。昌平郡王知道姬瑤野心勃勃,絕非真心結盟,但他也有盤算——姬瑤既已現身,南興必然來伐,她死期將至,不借其力豈不可惜?待攻入洛都,殺了新帝,大圖能即皇位者唯他一人。

    於是,各懷鬼胎的兩人於九月二十九日在芳州外會師,兵鋒直指京畿!

    洛都宮中,新帝天不亮就召見百官於殿內議事,稱軍中囤積的糧草隻夠撐到仲冬時節,一旦叛軍久攻不下,圍城而耗,恐發饑荒。為防援軍遲來,諸位愛卿的田宅中所囤之糧可能借與朝廷,作為防患應急之用?

    亂世當中,糧食可比金銀珍貴,群臣一聽皇帝要借糧,頓時麵麵相覷,在金殿煌煌的燈火底下打著眼底官司。

    過了會兒,百官奏道:“算算時日,靈柩也該快到汴都了,料想快則二三十日,南興大軍必到!”

    新帝問:“必到?到哪兒?到關外嗎?!從關外到京畿,要過雲欽二州,退各路豪強兵馬,退兩路三州聯軍十八萬!萬一戰事陷入膠著,京畿糧餉耗盡,又當如何應對?”

    兵部尚書道:“陛下過慮了,南興兵強馬壯,大軍久經操練,又有鄂族兵馬襄助,何懼各路豪強?地方豪強的兵馬皆是強征而來,操練時日尚短,軍械生疏,騎射不精,何足為懼?就連兩路聯軍中也有不少兵丁是強征充數的,十八萬兵馬並非皆是精兵鐵騎,豈能與南興和我鄂族大軍匹敵?”

    群臣附議,紛紛提起舊事,說到英睿皇後當年平定嶺南曾不費一兵一卒就敲開了滇州城門;說到嶺南節度使乃英睿皇後舊部,強將手下無弱兵,南興大軍必能速解京畿之圍;說到……

    芳州之外,叛軍壓城,宣政殿內,百官陳詞,滔滔不絕,慷慨激昂,就是隻字不提借糧。

    新帝孤零零地坐在禦座,望著殿外暗如黑夜的黎明,望著煌煌燈火下的百官,望著那一張張滔滔不絕的嘴,一副副高亢激越的麵容……

    猛然間,新帝站起身來,奪過近侍太監懷抱著的拂塵就奮力擲了下去!

    拂塵砸在玉磚,脆聲清越,殿內滔滔之聲忽止!

    新帝怒道:“南興!南興!朕天天都在聽你們說南興!叛軍都壓城而來了,你們還是隻想等南興來援!既如此,何不去做南興之臣?!”

    新帝麵目猙獰,不待被罵懵了的百官回過神來,便拂袖而去!

    百官留在宣政殿,望著空空的禦座,罵言猶在耳畔,卻沒人當真。

    不料次日早朝,新帝一殿,百官就大驚失色!

    隻見新帝披發去冕,身著素袍,神情肅穆,猶戴國喪!

    太監手捧聖旨而出,顫若篩糠,口齒不清地誦罷詔書,噗通一聲跪在殿,口呼陛下,嚎啕大哭。

    太監宣誦的是退位降書!

    新帝昭告天下,罪己無能,不能守祖宗基業,下不能保黎民百姓;罪公主姬瑤刺殺先帝,圖謀大位,殺俘屠城,暴虐無道;罪昌平郡王利欲熏心,造謠惑民,冤屈神女,欺世盜名;罪地方豪強強征百姓,囤糧居奇,致餓殍遍野,民不聊生。而後道國璽已碎,大圖已亡,五州內亂,生靈塗炭,幸得南興帝後以德報怨,賑濟流民,而英睿皇後乃大圖鎮國郡主、鄂族神女,有助先帝複國之偉功,故而願降南興,奉讓疆土,退位稱臣,唯盼內亂平定,國泰民安。

    百官大驚,皆疑新帝神誌不清,紛紛叩拜哭嚎,稱亡國之君必背萬世罵名,萬萬不能降!

    景相率先表態願獻相府全數存糧,百官附議,然而,群臣此舉並未換來新帝的回心轉意,反而隻換得一聲冷笑。

    新帝道:“傳國玉璽不是朕摔碎的,是先帝為之,大圖早亡了,朕苦苦撐了一年,列祖列宗不會怪罪於朕,即便朕要擔後世罵名,這罵名也有爾等一份。朕在詔書未罪地方官吏囤積賑濟倉糧,驅趕流民,致五州餓殍遍野,百姓流離失所,亦未罪爾等貪生怕死,先置欽州之難於不顧,後置京畿之危於不理,但大圖百姓、欽州軍民怕是會世世代代都記著!朕私心給大圖朝廷留的最後一點兒臉麵,最終留不留得住,很難說。”

    “別以為朕不知你們的盤算,大圖亡了,你們心知肚明,不過是亡國之臣有辱名節,高官厚祿棄之可惜,所以才想方設法求援。你們獻策求援,為的是救國嗎?為的是保這朝廷,這由你們當官兒做主的朝廷,這能為你們帶來名利權勢的朝廷!朕動京畿兵馬是動你們的身家性命,問你們要糧是動你們的財帛私庫,你們自不甘願,那就留著吧!朕的皇位都不要了,還要你們的錢糧嗎?朕隻想看著,看改朝換代,南興帝的朝堂可否能容你們一席之地!”

    新帝大笑而起,心頭悲涼,說不清是恨意還是快意,幽幽地道:“你們別以為把朕囚禁起來,藏匿詔書,便能更改此事,待援軍到了,假稱朕憂思而亡,再請鎮國郡主另擇新帝,便可繼續為官。朕告訴你們,這退位降書昨夜就出宮了!卿等今日下朝便可歸家,從今往後……大圖無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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