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上醫醫國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蘭台校書郎 本章:第36章 上醫醫國

    孟冬之月,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為蜃,虹藏不見。a293109a46a120a105a946a10114

    農閑是戰季,這年冬天秦國破天荒沒有興兵,因為國中大饑。

    沒有戰事,按說秦王該很閑,可是讓他閑下來簡直是笑話。

    柱下史張蒼領著一大幫子人天天給他算賬。

    算賬過程雖複雜,結果卻很簡單:餓死太多人不劃算,來年沒人幹活打仗怎行?

    籌糧調糧買糧賑濟,他都盯得很緊,嚇得治粟內史屬下各級官員幾個月都沒睡好覺。

    太倉令隨時可能被傳召,重災區也隨時可能出現暗訪密使,最可怕的是微服出巡。

    馬蹄所過之處,當地官員心肝都要顫三顫,於是最後關中大半官吏都顫了一顫。

    秦國富商今年也受到了鹹陽宮的格外青睞。

    北方牧馬大商和南方朱砂世家的家主都被請到鹹陽宮跟秦王談一談心。

    鹹陽宮的水很貴,所以烏氏在鹹陽喝了半個月的水花了一萬匹馬,因為秦王缺馬運糧。

    鹹陽宮的房也貴,所以清夫人在鹹陽宮住了一個月花了幾萬石糧和一支走蜀道的商隊。

    關中受凍災,天府之國的巴蜀卻仍然豐收,調糧食都得從蜀道走。

    蜀道天塹不好走,所以不獨清夫人家,所有走蜀道的商隊都被征用。

    當然這些富可敵國的大商也不是吃素的,拐彎抹角地跟秦王談條件。

    烏氏要馬匹專供,清夫人想朱砂特營,秦王召治粟內史治下幾位屬官商議。

    商議的結果是,很過分。

    一旦專供,就是躺著賺錢,他們怎不直接搶國庫?

    大。

    秦王又想要人家的糧和錢,又舍不得給人一點甜,一時難以決斷。

    他斜躺在榻上,太醫令夏無且在給他挑著足下的水泡和老繭。

    窗外新雪,閣中溫火,難得的清閑安謐。

    一切都似靜止,除了夏無且手蠕動的針和秦王敲打榻沿的手。

    夏無且禦前侍奉多年,最懂進退,一聽謁者在外喊“太尉請”就嗖地收了針。

    不收針這針就會紮進秦王腳底板,太尉一到,秦王肯定就躺不住。

    果不其然,他騰身翻起,赤腳跑出去把尉繚迎進來,然後拽上榻。

    君臣隔案對坐,一壺溫酒,兩雙玉箸,細雪天正好小酌怡情。

    “烏氏,牧馬大商,從西域匈奴買牲畜馬匹賣進中原,北方一線馬匹生意幾乎全是他的家族在經營!巴蜀寡婦清,朱砂行銷天下,楚國王廷,齊國官中,乃至燕國術士都是她的主顧。寡人想跟他們談筆大生意,但是心沒底。”

    尉繚眼閃著異光,拍案:“圖!”

    “來!早備好了!”

    天下圖誌鋪開在案幾,南方水網縱橫,北疆關山蜿蜒,君臣兩個拿箸蘸酒指點江山。

    “清夫人的朱砂就近銷往楚國,她有一百餘艘商船可沿長江而下直達壽春!但凡萬戶之城都有她的商鋪!”

    尉繚撫掌:“軍中斥侯辦不到的事,她的商隊正好能辦!”

    “對!她的關係能直達楚國宮中!不得了!”

    “還有烏氏!燕國和匈奴,他們的馬隊都能去!”

    “是!寡人也這想!問題是,這些商家有多大你知道嗎?寡婦清一家就是一萬人!這用好了能砸別人,用不好就砸自己!怎用,難著呢!”

    尉繚暗自沉思,指尖在案麵上敲,足尖在榻麵上抖,抖得夏無且想給他抓點藥。

    秦王見怪不怪,他早就習慣了。

    繚抖腿的破德性是跟師父學的,老人家又把這臭毛病傳給了清河,這是後話。

    須臾,尉繚喃喃:“要是……要是……要是……”

    秦王著急,一巴掌差點把酒案拍爛:“要是什?!說!”

    “要是他們身邊有咱們的人呢?”

    “你說細作?細作插進去要生根太難了,沒個三五年見不了效。”

    “誰說用細作了?正大光明派進去啊!”

    既然這些商人想來賺秦國國庫的錢,那秦王派個人監察也不是很過分的要求。

    比如烏氏,萬一秦國要十萬匹,你卻籌不到,你不要錢不要緊,我的國事誤了怎辦?

    所以我派個人在你這,一則隨時通消息以便我決策,二則你若確實有難處,我也不至於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你給剮了!

    豪商想賺錢秦王要情報,默契達成,軍政眼線進駐兩大豪商,秦王多兩隻提線木偶。

    好在馬匹和朱砂都還不算關乎民生的大宗,要是換做糧食,秦王絕對不敢這犯險。

    兩大家族再有錢也沒有那多糧食養活小半個秦國,糧食嘛,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跟兩大家族做了大買賣之後,秦王又不得不開始跟國中的富人再做點買賣。

    那時候國家還賣不了債,政府能賣的有三件:祿、官、爵。

    所謂“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眾者其官大”。

    祿,賣給有才之士的,這會兒缺糧不缺人,用不著。

    官,堅決不能賣,官是管事的,酒囊飯袋弄上官位是把國家往死整。

    爵,榮譽和地位的象征,低爵位能享一些減免徭役賦稅的特權。

    於是秦王頒令,倡議百姓給國家捐糧,以捐糧多少授予爵位。

    能賜的爵位僅有四級:第一級公士,第二級上造,第三級簪褭,第四級不更。

    商人雖富,但在秦國屬賤籍,地位連莊稼人都比不上,因此拿糧買爵也不虧。

    此策是早年饑荒時呂不韋首創,秦王一度鄙夷,如今越發覺得仲父了不得。

    國君,不會做買賣不行,隻會做買賣更不行。

    東奔西走窮算計,馬馬虎虎撐到明年夏收。

    天災來臨,最高決策人無法保住每個人的性命,他能保的隻是數字。

    把死亡人數降到最低,這就是決策者的功績,勝於悲天憫人的眼淚。

    連月來宵衣旰食,忙得連胡子都沒時間打理。

    太醫令挎著藥囊一臉烏雲地看著伏案理書的秦王,很幽怨。

    “陛下,我醫術再好也敵不過你這折騰啊!”

    “你以為寡人想啊?”秦王也很幽怨:“留到明天還得自己看!”

    太醫令繼續幽怨:衡石量書是你定下規矩,看不完多少石書就不睡覺,這眼都快瞎了,自己定下的規矩不能自己改了?

    不能,國中禍患就在榻旁,境外風雲亦是莫測,哪一頭都不能放。

    挑燈中宵,讀完南郡文書,又看各國線報。

    燕國那邊太子丹招賢招了個術士,定下的國策是“無為而無不為”。

    魏國這邊當庭把楚使屁股打開了花,又扣下第二波使臣不讓進城。

    哎喲喂,一個膽小鬼,兩個糊塗蛋!

    瞅見對手自殘秦王有一萬個開心,一拍大腿猛然起身,把線報往趙高身上一砸。

    他本來是想讓趙高把秘奏收好,書扔出去了,話卻沒能出口。

    恍然天旋地轉,眼前像是罩了一層黑布,依稀見得輪廓卻又什都看不清楚。

    他強撐站定,使勁眨眼,朦朧中能隻見趙高彎著腰趴在地上撿書。

    趙高匍匐在地,在秦王眼幻成一團黑影,黑影左爬右動,晃得天昏地暗。

    忽覺一陣惡心,秦王再撐不住隻得坐下,眼前黑幕經久不散他隻能閉上眼。

    那一刻他非常恐懼,恐懼自己會瞎,也恐懼著斯命將絕。

    夏無且眼尖,竄上去大呼趙高。

    趙高唬了一跳,他剛撿起書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事,隻見秦王一手撐案,一手扶腰,端坐王位雙眼緊閉,似在冥思。

    一般情況下,這是秦王發怒的前兆,所以夏無且喊他,他也不敢過去。

    “你他媽還不過來,陛下出事了!”

    一般情況下,夏無且是不敢罵趙高的,太醫令和中車府令,平級。

    趙高這才趕緊扔掉書跑上去,和夏無且一起去扶秦王。

    奈何秦王還在死強。

    他不信自己會倒,更討厭被架著,那感覺就是一隻任人擺布的鹹魚。

    手腳全都發麻,意識卻還清楚,卯足全身力氣一攘,把趙高攘跌了。

    趙高摔傻,跌在王位半天爬不起來,直到夏無且狠踢他一腳:“你他媽死了呀!”

    趙高這才滾起來,當事人不配合沒法好好扶,趙高幹脆蹲下身將秦王背了起來。

    下一刻他就後悔了,真他娘的沉啊!

    他咬住牙口憋得滿臉通紅,就兩步路走得異常艱難,小心翼翼將秦王放上床以後他已經累成一坨爛泥了,噗通一聲就癱到床下了。

    夏無且沒工夫理他,一腳踹開這坨泥,扶著秦王側身躺著,揉穴位擦冷汗。

    約摸一刻鍾後,秦王才緩過勁來,神智漸漸清楚。

    內侍來問是否告知王後,秦王說不用。內侍再問傳召哪位夫人侍寢,秦王很是厭煩。

    夏無且有不好的預感,試探著問:“陛下近來是否覺得,床笫之私索然無趣?”

    “呸!”

    “積勞容易成疾,您得歇一歇,您……”

    夏無且把下半句咽回肚子,說出來肯定得挨罵,未老先衰四個字弄不好能要他的命。

    秦王今年三十三,還跟二十幾歲一樣折騰,思慮過重又不好好睡,身子怎禁得住?

    “話說一半,啞巴了?”

    “陛下您有沒有覺得,這些年後宮有點不一樣了?”

    “後宮,能有什不一樣?還是那些老房子,等有閑錢了,得翻修翻修。”

    夏無且心翻個白眼,什時候都在操心錢,就不多操心操心自己個兒!

    “臣的太醫府,有些人好幾年都沒活幹了。”

    “你太醫府養閑人是你失職,你還好意思跟寡人說?!”

    “可這些人又不能撤啊。”

    “奇了怪了,不幹活還得白養著?都是些什人啊?”

    “產婆。”

    夏無且繞這大圈子就想提醒秦王,陛下你已經很多年沒有生過孩子了。

    前些年,一年三個五個六個都有,這三年……

    自胡姬一胎誕下胡亥公子和胡寅公主之後,就隻有安陵公主這一胎,還懸。

    問題當然不在女人身上,那多女人不可能個個都有問題,所以陛下……

    陛下抬腿就是一飛腳,踹在夏無且心口上。

    夏無且爬起來告罪:“國有大疾,陛下夙興夜寐憂勞終日。君有深疾,臣也不敢懼禍避罪半點藏奸。您醫國,臣醫您。臣雖無扁鵲之術,但得盡醫者本分啊!”

    這話先表忠心,再抬出扁鵲講道理,蔡桓公諱疾忌醫死了,陛下你別重蹈覆轍。

    秦王氣得笑了:“你是醫家的?縱橫家出來的吧!”

    夏無且長籲一口氣:“別管臣是哪家的,能治病不就行了嗎?”

    然後夏無且就一邊給他按摩活血,一邊講這病該怎調理。

    為了監督秦王,從這一天開始,夏無且就背著藥囊在秦王身後如影隨形。

    啥時候該吃飯,啥時候該歇息,啥時候該睡覺,啥時候該出去騎個馬練個劍什的……

    秦王很煩被他管,平日已經被蒙毅管得很憋屈了,又來一個實在討厭。

    蒙恬去了軍中,蒙毅接任郎中令,負責殿中諸事,秦王見什人,議什政都是他安排。

    “未時右丞相要來,陛下您睡好了嗎?”

    “陛下才歇一刻,郎中令你也忍心?”

    秦王夢中驚坐起:“姑父!要緊要緊要緊!”

    他洗過臉,換上玄色正裝,臨到門口,又披了舊常服折去後宮,差趙高傳話。

    “秦王在後宮休息,請右丞相先等一等。”

    這不是秦王的作風,秦王從不怠慢外臣。

    昌平君眉微皺,一那間腦海中閃現過一百種可能,麵上卻是波瀾不驚微微含笑。

    “勞煩你了,那我便等一等。”

    趙高趕緊深深鞠躬:“這是下臣的本分!”

    昌平君本性溫柔,不驕不傲,待誰都彬彬有禮,因此被秦王呼來喝去慣了的趙高最喜歡與右相說話,隻有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個大寫的人。

    他給昌平君安席捧茶,籠了爐火來暖著。

    昌平君連連道謝,一來二去就有了話頭。從恭維中車府令辛苦到感歎自己年老,很輕鬆就從趙高嘴套出秦王暈過一回,也知道楚使頓弱此前覲見過秦王,而且是被秦王打出來的。

    之後頓弱入獄,由李斯主審,繞過了他這個右丞相,直到今日,頓弱宮刑完畢被放出來,才由副使項梁抬入右丞相府邸,昌平君也才知道楚國使臣是來請他回楚國當太子的。

    這在昌平君意料之外,細想來,又在情理之中。

    秦楚無論交好還是交惡,昌平君都是兩國博弈的重要籌碼。

    昌平君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負芻竟然有魄力下立太子詔書。

    這對昌平君個人而言,是飛龍升天的機會,但也可能是破家滅族的先兆,關鍵在秦王。

    昌平君千思百慮入宮求見,為的就是探秦王的態度。

    難不成,秦王已經決定準備削他,所以先給點顏色瞧瞧?

    昌平君不缺涵養和耐性,抱著文書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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