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草原上最忙碌的季節，母羊剛生了羊羔，從冬熬過來的牲畜還要貼春膘。經過了陰山一戰後，雖然大多數人都活著回來了，可是他們的馬卻幾乎全部都留在了山穀之中。馬匹的不足給放牧造成了極大的影響，這個損失對地廣人稀的北涼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也給本來就繁忙的春季更罩上了一層嚴酷的色彩。

    從戰場上下來的人們分外懂得安定生活的可貴，他們很快便投入到了繁忙的勞作中。無論生活怎樣艱難，日子總是要過下去，過往的一切都不必長久地去追憶。

    即使是家中失去親人的牧民，也很快便振作起來。災**對於北涼人來實屬平常，他們祖祖輩輩都是這過來的，就像草原上年複一年生長不息的青草，沒有什能摧毀他們旺盛的生命力。

    似乎隻有阿措是個例外，自從荀獲死後，她已經完全變成另外一副模樣。

    她整日魂不守舍地在草原上遊蕩，不理會夥伴們的相邀，甚至不在意疏遠已久的親人們的重新示好。

    她看起來蒼白、憂鬱、失魂落魄，她的頭發和衣服不再整潔，臉上不再有那種堅定、自信和充滿活力的神情。牧人們看到她就深深地彎下腰去，他們都知道她是大家的救命恩人。然而她卻遠遠地躲開他們，自己孤獨地徘徊在塔拉揚河邊或者青草的深處。

    她時常會在夜獨自吹響那支簫，吹奏著那首不知名的曲子。從前她總也吹不出荀獲那種淒清的意味，可現在，聽到她簫聲的牧人們都情不自禁流下淚來，雖然他們不知道她為了什而傷心。

    他們不知道她失去了自己最尊敬、最崇拜、最信任、最依戀的人。她的一切愛憎、是非、喜好和思想都來源於他，失去他就像是失去了整個世界！

    長久以來，她那多的努力都隻不過是為了博得他的讚賞；她的所謂誌向和抱負，都不過是為了實現他的願望；她的成長，也不過是為了給予他更多的支持。現在他去了，這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占據了她生活最重要的部分，她那時無依無靠，而他一下子就成了她的偶像和保護人。她把他當做父親和師長來愛，也把他當做兄長和朋友來愛；並且，由於她時所受的那一幕陰影的刺激，使她憎惡一切能讓她聯想到牧健的性格和特征她的朋友們身上似乎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這樣的成分，而荀獲的所有品性都恰好和那些特征截然相反，因此，她的另外一種情感——一種最牢不可破的情感——便也攙和在其他一些朦朧、純潔、盲目、無知的情感中，那是情感，卻更像是本能。

    而現在一切全都幻滅了，隻剩下滿懷的思念。如果是距離，那還可以跨越；如果是時間，那還可以等待。但是隔開他們的是生死，多少無從訴的痛苦，隻有極目蒼茫。

    就連圖日烈也不能分擔她的痛苦了。陰山一役之後，他作為功勞僅次於阿措的人，受到了大家空前的敬重。一個性情熱烈的年輕寡婦被他的事跡所感染，糾纏著他不放。起初他驚惶而羞赧，簡直不知如何應對。可是那個寡婦追逐不休直至強行搬進了他的帳篷，第二，他看人的眼光便有些躲閃，到了第三，他臉上全然是一派歡欣了。

    經過了一段熱烈的蜜月期後，他總算沒有忘了老朋友，這，他跑來準備看望阿措。自從他幫助她料理完荀獲的喪事後，就沉浸到自己新的生活中去了，此時想起來不禁有些抱愧。他找過了幾個地方都沒有阿措的影子，最後來到了烏洛蘭的墳墓那，才看到了她孤單的身影。

    圖日烈心一酸，荀獲死後他幫她燒化了遺體，將骨灰撒在烏洛蘭墳墓的四周。那她麵色慘白，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有。當時他想荀獲的病畢竟拖延已久，阿措大約早就有了準備。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她從來沒有接受過這個事實，從來沒有打陰影中走出來過。

    此時她抱膝坐在那，神情顯得不出的孤寂和落寞。圖日烈慢慢地走近了，剛準備發話阿措卻突然轉過頭來道：“別過來，別踩到了我師父。”

    圖日烈嚇了一跳，急忙後退了幾步。卻見阿措慢慢地從草叢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坐下了。她的臉上滿是疲憊和頹唐的神情，這種神情以前從來沒有在她臉上出現過。

    “你不能老是這樣，”圖日烈也坐了下來，苦口婆心地勸道，“你師父如果還活著，不會願意看到你變成這個樣子。”

    “我知道，”阿措落寞地，“如果師父還在，我自然不會給他看到我這個樣子的。可是他走了，他的骨灰都在這，他自己死後會變成我阿媽墳上的馬蘭花。現在馬蘭花都開了，我得看守在這，否則牛羊會把它們吃掉，我不想讓它們把師父吃掉……”

    圖日烈聽她如此癡心執念，也大感頭痛。他想了一會兒道：“我幫你為你阿媽的墳墓做一圈圍欄，這樣牛羊就不會來吃了。”

    阿措的臉上頓時有了一些活氣：“你真好，圖日烈，要是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辦！”

    圖日烈心好不難受，那個在千軍萬馬中坦然若素的阿措，失去了她的精神支柱後，現在又變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看來要想使她重新振作，也隻能從荀獲身上想主意。

    “阿措，”圖日烈心翼翼地，“我們北涼人的習俗，是通過葬來升上國。可是據漢人的習俗，是神要根據凡人所做的事情來判定他能不能上堂。荀先生自然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可是他做的很多事情還沒有完全變成好事。就像他種的那些莊稼，你跟我過它們可以幫我們度過災年，可是如果我們讓它荒廢了，那荀先生就白辛苦了，神也不會認為他做的是多了不起的好事。”

    阿措渾身一激靈，睜大眼睛看著圖日烈，仿佛是在質疑他這話的真實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