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已是早春，在驚蟄的前幾，龍城回到了宮。

    據京傳來的消息，那北涼公主已經到了宮，並沒有被封什名位。他心略感放心，隨即想到上次一怒而別，沒有陪父皇過節，除夕、元日和元宵都在外麵，起來大是不孝，不禁有些愧疚。

    正好此時他收到了惠帝的手諭，上麵不會再因此事迫他，自己年事漸高，不欲骨肉分離等等，龍城見了更是歉疚，即刻便回京謝罪去了。

    見了父親，龍城的態度十分恭順，惠帝也顯得分外慈和，兩人一起用了晚膳，你敬我讓地又談了半，直到二更時分惠帝才驚覺色已晚，命龍城快快回去休息。

    辭別了父皇後，龍城回到了自己的東華宮。他常年在外，宮並無什常侍，隻在回來之前郭崇會派人將其打掃一番，隨身使喚的人卻是自己的親兵護衛。

    親兵給他開了門後，便依命回偏殿自行休息去了。龍城站在當院，心想到父皇從前脾氣何等的暴烈，現在竟變得如此慈藹，許是真的老了。撫今追昔，一時有些莫名的惆悵。

    正出神間一陣低低的聲音忽地自不遠處悠悠響起，乍一聽像是嗚嗚的風聲，和那柳枝間傳來的沙沙聲混為一體，難以分明。慢慢地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激越，宛如一輪明月破岫而出，輝映四野。

    龍城突然想起了那一夜在陰山峽穀內見到的情景。當時皓月當空，光華如練，那隻鷹從穀中飛起的時候給他的也是這種感覺，神秘空靈、動人心魄。後來當它飛走的那一瞬間，他心竟然有種不出的失落。

    此時那樂聲越來越柔和婉轉，蕩氣回腸。龍城在宮也聽過樂師吹奏的頌曲雅樂，他對音律一竅不通，也從不喜那些絲竹之聲，但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音樂。那曲調哀而不怨、極盡綢繆，宛如越過了萬水千山、曆盡了生死契闊的低吟輕訴，直要把人的心化進去一般。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卻見旁邊清平苑內的畫樓之上竟然亮著燈火。

    龍城微微一驚，不知是何人竟然搬進了律王的宮中。他循著聲音走了過去，行至院牆下麵，卻發現那道連接清平苑和東華宮後院的門竟然開著！

    龍城心知有異，但若要就此罷手不去探個明白，卻是萬萬做不到。於是他越過了那道門，從正在抽芽的海棠林中穿過，輕輕登上了畫樓。

    此時畫樓上那扇亮著燈光的門敞開在那，而樂聲越來越真切和迫近，龍城心忽地湧上來一種奇異的激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步來到了門口。

    阿措早已聽到了龍城的腳步，她正奇怪蘇姑姑這兩日怎突然不來了，疑心是她經過此處特來查看。於是急忙收起盤坐著的雙腿，規規矩矩跪坐在幾案邊繼續吹奏，隻待蘇姑姑一來便做出才覺察的樣子，然後聽她一通長篇大論的教導。隻聽那腳步行至門口不遠忽爾停下，似乎有些遲疑不決的意味，絕非蘇姑姑的做派，片刻後方重新響起，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驀地撲入了阿措的眼簾。

    阿措大吃一驚，身不由己地放下了手中的簫，立起身來斂衽行禮道：“見過將軍。”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一見此人便認定是龍驤將軍，雖他和自己想象的並不一樣，卻正如圖日烈所的“沒有人告訴我那是他，但是不可能是別人了”。

    龍城驟然見到阿措，也是吃驚不，他上樓之前早有猜測，因而遲疑未決。此時見到眼前的少女雖然身著漢裝，但身姿挺秀，眉目昭華，瞬即便明白了父皇的一番苦心。於是躬身回禮道：“有擾公主清興，望乞恕罪。”

    “將軍客氣了，”阿措道，“不知將軍在此，有汙清聽。”

    “公主不必過謙。我雖不識音律，但此曲音韻不凡、非比尋常，敢問叫什名字？”

    阿措一愣，她時也問過荀獲同樣的問題，荀獲總是不答。想來這首曲子必有個風流蘊藉的名字，也許竟是師父自己作的，深情無可言傳呢？

    龍城見她呆住不語，麵上一派真茫然之色，心道：“看來她並不知父皇的安排。”於是微微一笑道：“公主想不起來就罷了。”

    阿措麵上一紅，見龍城依舊站在門口，大非待客之道，忙躬身讓道：“將軍既是枉駕光臨，還請進來一坐。”

    龍城拱手謝過了，跨進門內就幾案邊坐定，蠻和綴玉慌慌張張倒上茶來，茶水都濺出了少許。

    阿措也來到幾案後麵坐下了，龍城高大的身軀就端坐在側首，似乎有一種迫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威儀。

    龍城見她雙目低垂，密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心中不由有些不忍：定是我的那番氣話傳到了她耳朵，將我當成蠻橫無理之輩了。於是溫言道：“北國千冰封，公主一路辛苦，龍城羈於俗務未能遠迎，還望海涵。”

    阿措聽到“北國千冰封”這幾個字，心下一驚，暗道我怎忘了自己的使命和誌向？這龍驤將軍態度溫和、言語有禮，也許我歸鄉之願盡需著落在此人身上。

    念及此，她抬起頭來勇敢地直視著龍城道：“不敢當。北地寒苦，民生多艱，將軍肯按兵束甲、息養邊民，明措感念無已。”

    龍城不欲跟她談論軍事，微微一笑：“你叫明措？”

    “嗯，”阿措被他捉摸不定的笑容弄得有幾分心虛，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煙消雲散，聲答到，“沮渠明措。”

    “明措，你在此地不習慣吧？”龍城直截了當地問道，麵上依舊含著笑意。

    “是不太習慣，”阿措聽他直呼自己名字，不知為何有些慌亂，“我想出去走走，但蘇姑姑不同意。”

    “蘇姑姑？”龍城略一詫異，隨即便笑道，“我時也經常被她拘束，置之不理也就罷了。”

    阿措心想我怎能跟你相比？你是皇上的兒子，東宮之主，而我隻是個求和的人質而已。想到此節，不禁微微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