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麵酣耳熱,青衣小童跟荊老神仙,坐在龍窯師傅窯工他們那一桌,算是幫忙待客。陳靈均這會兒已經跟那些「長輩」熟絡得不行,開始吆喝猜拳了,都是用小鎮當地的方言,搭配著手勢,什六六順啊滿堂紅啊,此起彼伏。本來這一桌客人是無比拘束的,被青衣小童這一鬧,再加上劉羨陽他們來敬過酒,都說敞開喝,他們也就徹底放開了。
先前荊蒿見陳平安都沒有坐主桌,也就識趣不往兩位文廟教主和武廟薑太公那邊湊了,何況他跟中土文廟也犯不著在這種事上獻殷勤,到了荊蒿這種道齡、境界,再談什麵麵俱到,就不對了。
老廚子摘了圍裙袖套,被鍾倩從廚房硬拖著去酒桌,朱斂拗不過這位夜宵一脈的扛把子,拍了拍袖子,笑問道:「鹹淡還好?」
鍾倩叼著牙簽,「以後等我們回到落魄山,宵夜也要有這份水準。」
朱斂一抬腳,鍾倩感歎道:「也不知怎的,一下山就想山上,在蓮藕福地那邊也不這樣啊。」
朱斂也就沒有踹他,笑道:「好也不好,英雄本色,總是要葉落歸根的,在外如何風光八麵,到了家鄉也就是個鄉巴佬,帶著一背囊,不是詩篇便是故事。」
鍾倩點點頭,大概是在落魄山上也看了些書,如今言語就講究起來了,「真說起來,佳人的眉眼,婉轉的鄉謠,土菜的滋味,鄉愁都在腸胃,還是老廚子的手藝,最能勾留人心。」
朱斂直接就是一腳,「那你倒是把背囊邊偷去的十六本書還我啊。擱這兒跟我拽酸文,點你呢,假裝聽不懂人話是吧。」
顧璨已經去吐過了,憑欄嘔穢,狼狽不堪。顧靈驗姍姍跟上,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埋怨他喝得太快了,悠著點。顧璨讓她先回去,顧靈驗白了他一眼,還是去了,聽見顧璨又在那邊幹嘔了,抬起一條胳膊,說幫我拿碗清水過來。她又好氣又好笑,回眸一笑百媚生。
略施脂粉的寧姚喝了個微醺,隻有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酒量之好,有橫掃千軍的無敵氣概。
劉羨陽跟賒月因為伴郎伴娘擋酒功夫過高,與人敬酒的本事更是爐火純青,他們倆反而有些喝不過癮,所以趁著賒月去婚房換妝休歇期間,暖樹趕緊跑了趟廚房,拎來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紅漆提盒,邊裝了些佐酒吃食,一層有一層的風味,火腿、鴨胗、肚片,還有薄如蟬翼的海鮮魚片,輔以幾碟簡單的蘸料,有豆腐乳,辣醬等。好像下筷之前,眼睛已經飽了。
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清點「份子錢」,紅包和各類賀禮,擺了一桌,堆成小山。賒月一向是不重錢財的,修道路上也從來不缺天材地寶,但是誰會不喜歡滿滿當當的大豐收呢。
那把由青牛背石崖煉化而成的梳妝鏡,算是陳平安和寧姚的賀禮,謝狗跟小陌當然也有自己的份子錢,是明月皓彩中的一座遠古廣寒殿遺跡,被小陌帶回了落魄山,當然沒忘讓碧霄道友施展一門收乾坤為芥子的神通,由此可見,小陌跟碧霄道友是真不客氣。
劉羨陽突然一拍桌子,「今兒就別鬧洞房了啊,各忙各的去,陳平安已經缺了早朝,再稍微喝點就趕緊去京城國師府,顧璨跟靈驗也可以回扶搖洲了,小米粒繼續遊曆,以後到了南婆娑洲,就報劉瞌睡的名號……」
顧璨笑道:「各忙各的?那你忙啥?」
賒月羞惱瞪眼道:「小鼻涕蟲你怎耍流氓呢。」
也虧得懷籙來了,不然賒月臉上的妝容就像開了一間胭脂鋪子。這會兒瞧著就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意味了。此刻謝狗說想要幫忙補妝,還說在書上瞧見一個某某朝代的高髻,再搭配幾支錦上添花的金步搖,漂亮極了。吃飽喝足的賒月擦拭過嘴角,這會兒也由著貂帽少女拿她練手。
顧璨看了眼陳平安,鬧洞房這件事不就你最起勁嗎?
不料陳平安板著臉點點頭,「我也勸過顧璨,他不聽,非要鬧。」
顧靈驗哎呦喂一聲,翹著塗滿豔紅指甲油的纖纖玉指,替自家公子打抱不平了幾句。
小米粒靠著椅背,吃撐了,晃著腳丫,打著飽嗝,暫時也不好替好人山主說啥公道話。
李深源怯生生敲了門,顧靈驗起身去開了門,少年輕聲道:「陳國師,師父說董夫子他們去了山亭賞景,煩請你幫忙招待一下。」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你也幫忙帶個路。」
李深源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有山亭坐落於深林茂樹間,視野開闊,能夠遠眺江河一線蜿蜒如帶。
武廟的薑太公還好說,文廟的董夫子和韓夫子肯定已經很久沒有這喝酒了。
撲麵吹來嫋嫋的薰風蘭花香。醉眼看人間,山水複山水,一生不知足。
若是目力足夠好,便能見到名妓歌女乘坐油壁車,或是官宦親眷的美婦佳人們,靚裝走馬沿水遊覽,她們的婀娜身影如落鏡中。
「春捂秋凍,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陳淳化感慨道:「我是悲觀的,本來都已經準備好了,周密如果成事,妖族定然坐大,所以我這二十年來就在匆匆忙忙為儒家寫一部史書,好讓未來百年千年的人們,能夠依稀看見曾經的浩然曆史,哪怕隻有幾個人看到了,即便隻是翻開了幾頁,這部潦草寫就的史書也是有意義的。」
韓夫子笑道:「隻是不曾想最後一部舊史書的最後一句話,卻是新人間新史書的第一句話。」
陳淳化快意笑道:「即便是廢稿,也絕不白寫。說實話,回頭再看這部書,對的少,錯的多。幸好沒有付梓,不然就真是禍棗災梨了。」
陳平安來到山亭這邊,作揖之後,笑著說道:「個人見解,『預流』學問之意義,為後學開辟一條可行的道路,當然意義重大,但是被曆史明明白白證明為錯誤的治學路徑,也同樣是極有意義的。怎就是廢稿了,晚輩就想要手抄一份。」
董夫子點頭讚賞道:「然也。」
被譽為薑太公的武廟主祀,老人也不繞彎子,問道:「陳先生,敢問薑赦是怎看待如今武廟的?」
陳平安說道:「薑赦已經決定再不管兵家事務了。下山之前,他說了句心話,說自己就當是做了一個萬世太平的美夢。」
薑太公唏噓道:「看來我仍是小覷了薑赦的胸襟氣量。果然不管如何高看薑赦都不為過。」
董夫子問道:「白澤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幾乎可以確定,白澤會是第一個躋身十五境的修士。」
董夫子問道:「鄭居中有意為之?」
陳平安點點頭。
名叫李深源的少年站在涼亭外,怔怔看著涼亭內那些「掛像」上、書上的「曆史」人物。
來時路上,陳國師問他敢不敢一起走入山亭,麵對麵聊幾句。少年瞬間滿臉漲紅,使勁搖頭說不敢,是真不敢。
董夫子他們繼續返回酒宴,少年跟著一起,也就順路聊了些治學。輩分年齡可能懸殊,書書外的學問卻是相通的。
陳平安留在山亭,嶽頂也抽身來這邊躲一躲,實在是那個道號景清的青衣童子領頭,帶著半桌人打圈敬酒,嶽頂終究是山水官場中人,也怕醉後失態,剛好陳山主也在亭內偷閑,雙方就說了些真武山與落魄山結盟的後續細節。
如果繼續回去喝,陳平安肯定能吃到最後一盤熱菜,隻是劉羨陽說了,總不能把董夫子幾個真喝趴下。
陳平安昏昏沉沉,就獨自躺在長椅上,打算眯了一會兒,等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枕在寧姚的腿上,寧姚輕輕揉著他的眉頭。陳平安詢問什時辰了,寧姚說差不多申時初刻了,陳平安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壓低嗓音說道:「你比新娘子好看。」
崔東山跟薑尚真重新回去了宮柳島,說是玉圭宗很快就有人趕來真境宗對帳了。小陌繼續去那螺螄殼道場之內閉關,謝狗也去了扶搖麓,既是護道,也是觀道。小米粒他們也開始正式出門遠遊啦,不過鍾倩需要背著青衣小童,後者說著醉話,還在那嚷嚷著哥倆好呢。
朱斂和賈老神仙還要留在山中。
有情人終成眷屬,花好月圓人長壽,學書學劍學道,賺錢賺名賺功德,相信人間會百花齊放的。
陳平安先送寧姚去了寶瓶洲天幕,目送她返回五彩天下。之後帶著幾個學生弟子去了國師府。
曹晴朗還是跟林守一討論學問,郭竹酒跟裴錢繼續逛京城廟會去了。
陳平安坐在書桌旁,揉著眉頭,讓容魚幫忙端來一杯熱茶,再喊來新任文秘書郎的荀趣,詢問跟百花福地合作打造百花之瀆一事的進展。
曹耕心來到國師府訴苦,手拿著一大摞書信,說這兩天與他求情的說理的講功勞擺譜的,愁死個人,曹侍郎癱坐在椅子上,晃著那隻紫皮酒葫蘆,舔著臉詢問國師府有酒嗎?容魚隻好拿來一壇長春釀,曹耕心揭了泥封,往葫蘆倒滿。
陳平安說道:「陪都那邊的吏部尚書已經辭官了,你要不去洛京那邊躲躲?這類平調,廷議不成問題。周海鏡和改豔她們不是想要創辦第二座仙家客棧嗎,剛好可以擔任你的秘密扈從。如果還嫌不夠,我可以再給你加派一個明麵上的侍衛。」
曹耕心問道:「那韋諒怎辦?他當了好多年的吏部左侍郎了。」
陳平安說道:「他,還有禮部魏禮,兵部劉洵美,差不多二十幾號人物,近期都會從陪都調入京城。」
曹耕心想了想,「那就這辦,哪怕品秩一樣,被人喊尚書大人總比喊侍郎更風光。對了,國師,所謂的明麵侍衛,到底是何方神聖?能不能打?」
大驪陪都官場,說是人才濟濟,不誇張。關鍵是洛京那邊,大驪本土人氏的官員反而是少數。
陳平安笑道:「湊合吧。一個剛剛從牢獄邊撈出來的妖族武夫,名為兆鸞,遠遊境瓶頸,修養幾天,說不定你們還沒有走到洛京,他就是山巔境了,放在國師府用處不大,浪費了。隻不過你要小心點,兆鸞城府重,腦子好,不好糊弄的。」
曹耕心說道:「這廝會不會失心瘋了暴起殺人?」
陳平安說道:「說不準,所以讓你自己酌情考慮,帶不帶去洛京都隨你。」
曹耕心猶豫再三,嘿了一聲,拿定主意,「還是帶上吧,帶一二豪橫惡奴去了街上,遊手好閑,調戲良家,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紈生涯。到了洛京,離開官衙微服私訪,在酒樓或是通衢大街,與那不長眼的同道中人起了爭執,各自比拚家世背景,我也不著急亮出身份,等他們問我曉不曉得他們爹是誰,我再問他們知不知道本官是誰?!嘖嘖,隻是想一想就美。」
陳平安賞了一個字,「滾。」
曹耕心拿起花幾上邊的長春釀,仰頭喝了幾滴,沿著抄手遊廊,晃蕩去了國師府灶房那邊,與一位閑暇時坐在桌旁發呆的廚娘道謝之外,說自己要去洛京了。放棄了恢複櫻桃青衣身份的廚娘於磬,她被這位滿臉依依不舍神色的侍郎大人給說得一頭霧水,與我說不著這個吧?
容魚站在不遠處,身邊站著兆鸞和鐵棗。她笑著提醒道:「曹侍郎,周海鏡幾個已經在葛嶺所在道院,等你商量洛京之行事宜了。」
曹耕心神色如常,實則頭疼不已,叔叔曹枰的那番言語,讓他心有餘悸。
看著那位相貌清臒的長髯老者,曹耕心疑惑道:「這位老先生是?」
容魚笑眯眯道:「化名鐵棗,元嬰境鬼物。國師說買一送一,曹侍郎賺大發了。」
曹耕心苦笑道:「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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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齊雲山地界的縣城,其實還有一位本該去猶夷峰道賀卻臨時變卦的女子,她在這邊自怨自艾,在酒樓點了幾份當地的特色美食,離著龍泉劍宗的祖山已經算是隻差幾步路了,可她終究是沒有膽氣去見阮師,去見現任宗主劉羨陽,尤其是徐師姐。
她就是瓊枝峰冷綺的親傳弟子柳玉,如今是龍門境,本命飛劍「荻花」。
其實此次出門,既是柳玉自己的意願,也有雨腳峰庾檁的建議,當時庾檁說得很漂亮,不管怎說,我們都是在龍泉劍宗步入劍道的,雖然最終比較遺憾,與阮師沒有師徒緣分,但是我們總要感恩念情,再說了,劉羨陽跟正陽山問劍,是一場私怨,當時我們接劍,也隻是盡了本分,退一萬步說,不也是一個冤家宜解不宜結的道理?
這大概也是庾檁能夠成為三十歲的金丹劍仙,正陽山一峰之主的道理?
也當省得一事,總是這般伶俐人物,多在富貴窩名利場,出人頭地,占盡便宜。
此間得失,歸根結底,總是自作自受。
柳玉神色鬱鬱,她心思單純,哪有庾檁那八麵玲瓏,能屈能伸,她就隻是覺得欠了龍泉劍宗一份天大的恩情。偶爾也會後悔,是不是當年執意要下山,脫離龍泉劍宗譜牒,是錯了?
像盧溪亭盧琅嬛幾個,當年就是跟柳玉、庾檁一起登山練劍的。董穀徐小橋還有謝靈幾個,當年他們都曾為他們代師授業。對於資質最好的庾檁,選擇另謀高就,董穀幾人,都沒什惋惜,謝靈還曾私底下譏諷幾句,這位長眉兒,是極看不起庾檁這種所謂聰明人的,簡直就是蠢不可耐的東西。
但是對於柳玉的下山,謝靈覺得不太應該。去了正陽山那個賊窟似的地方,分明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你柳玉能學到什?隻是謝靈提了一嘴,也懶得勸她兩句。
奈何女子動了情,哪是道理可以講得通的。
柳玉當年又是情竇初開的豆蔻少女,又非熟諳世情的女子,隻覺得天地間隻有個「情」字才是真,少女滿眼望去,世上人物隻見得心儀的情郎一人。便是徐小橋,如何能勸得動,讓少女回轉心意?
下山再上山,同樣還是修道練劍,柳玉這些年總覺得悵然若失。
桌上幾樣色香味俱全的時令菜肴,柳玉隻是味如嚼蠟,喝過了幾杯劣酒,放下一錠銀子,也不要夥計找錢,便出了酒樓。
柳玉意態闌珊,猶夷峰是斷然不去了,畢竟她也怕那人怕到了骨子。
等到那人當了大驪國師,正陽山諸峰簡直就是……坐蠟。
上次祖師堂議事,氣氛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當然也有完全不怕的。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少女。
柳玉歎了口氣,走入一條僻靜巷弄,掐了道訣斂了身形,禦劍去往縣城周邊的一條官道,將五六個諸峰晚輩弟子攔在路上,瞧見了柳玉,他們臉色都有些尷尬,隻有一位眉眼冷豔的苗條少女,神色比較鎮定。
柳玉雖然心疼他們,羨慕他們身上全無半點腐朽氣,但是也不能由著他們胡來,故作怒容道:「偷摸下山,跟了一路,真以為我不清楚你們的行蹤?怎的,你們還想要去問劍猶夷峰?」
那少女一板一眼說道:「柳師叔,我們隻是想要遠遠看一眼猶夷峰和落魄山,然後就悄悄返回師門。」
如今瓊枝峰峰主冷綺已經「閉關」,一峰事務都是柳玉在打理,她是可以破格參加祖師堂議事的。所以在這些孩子眼,柳玉還是很有威嚴的存在。
柳玉麵若寒霜問道:「遠遠見過了,又當如何?!」
少女淡然說道:「見了就走。萬一有人問我們是誰,就說是山澤野修,他們愛信不信,反正也沒做啥子。」
柳玉被逗樂了,仍是繃著臉色,訓斥道:「瞎胡鬧!」
聽說這個性格古怪的妮子,練劍資質尚可,算不得如何出彩,經常單獨一人去那塊界碑。
一道不緊不慢的劍光翩然而至,徐小橋落地,收劍歸鞘,笑道:「隻是看幾眼也不算什問題,跟我一起去山門牌坊停步,近些瞧瞧好了。事先說好,龍泉劍宗可以如此,不意味著你們可以照搬到落魄山。」
柳玉霎時間便紅了眼睛,在這撥孩子們這邊,她是長輩,但是在徐師姐這邊,柳玉依舊宛如當年少女。
徐小橋笑了笑,說道:「也不必太見外了。你時常回來看看,董師兄謝師弟他們都是歡迎的。」
柳玉反而笑容苦澀。
那些少年少女們俱是欣喜不已。下山這一趟,越往北邊走,他們的膽氣是越來越小的,隻是誰都不好意思第一個開口說回了吧。
唯有方才跟柳玉言語的少女,她突然問了個誰都想不到的問題,「徐峰主,那個顧璨,在山上嗎?」
若是顧璨在山上,她就不湊近了看。人的名樹的影,誰不怕一個從書簡湖去了白帝城的顧璨。
被她這一提,所有同齡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氣,後怕不已,個個心虛,怎忘了這茬?!
就在此時,不等徐小橋說什,就有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在少年少女們的背後響起,「顧璨不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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