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座位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16章 座位

    猶夷峰廚房那邊,係圍裙帶袖套的老廚子忙忙碌碌,有了暖樹幫忙,省去好些功夫,蒸籠冒著熱騰騰的霧氣,光是擱放佐料就有兩大桌子,碟盤碗等器物,都是龍泉窯口燒造出來的青瓷,賞心悅目,粉裙女童剛剛從酒窖搬來三種料酒,倒了一碗,老廚子端碗輕輕搖晃,嗅了嗅,點點頭。盧琅嬛、柳曖她們不是出身於山下鍾鳴鼎食之家,便是自幼在山上修習仙法的女子,做這些,真的就是一份心意了。她們自己心其實也有數,瞧著老先生行雲流水的廚藝,她們忍不住想,家有這一位長輩,真是福氣。

    朱老先生不但耐心好,脾氣好,而且言語雅致,不拗口,會主動跟她們閑聊些山下的家鄉事,許多有趣的風俗典故、奇聞異事,連她們自己都不清楚,三言兩語,竟是被老先生勾起了淡淡的鄉思。

    一般來說,山上較大的仙府道場,都會有幾位專門的廚子、廚娘,至少需要精通藥膳。這位上了歲數的老人,據說是落魄山的老管家,雖然衣著樸素,青衫長褂布鞋,卻也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臉上是和氣的,氣態是寬厚的,老人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講究,就像有一種骨子的富貴氣。

    一個眉毛疏淡的小姑娘風風火火跑入廚房,直奔灶台,坐在小板凳上邊,拿起竹製吹火筒,低頭看了眼紅彤彤的灶火,她隨時可以開工。

    紮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也跟著進了廚房,卷起袖子,笑著接過暖樹遞過來的葫蘆瓢,清洗雙手,係了圍裙,站在砧板旁邊。

    一個腰係抄手硯的綠衣女子,負責幫忙擇菜,期間得了老廚子的號令,她從房梁挑落一條火腿,交予裴師姐。

    距離拜堂成親還有一會兒功夫。

    一位貂帽少女大搖大擺進了一間布置巧思的婚房,拱手道:“新娘子,山主夫人都好啊。”

    寧姚正在包紮一繡袋一繡袋的喜糖,跟謝狗點頭致意。

    隻說這隻繡袋的樣式,都是朱老先生繪製的圖紙,暖樹的手工樣品,再托付螯魚背女修和彩雀府紡織娘們幫忙編織出來的。劉羨陽和賒月都覺得沒必要這多喜糖,陳平安隻是不肯,說他好拿來送人。

    謝狗猛地往後一蹦跳,一臉驚嚇加驚豔道:“山主夫人,今兒都快要有新娘子好看了啊。”

    寧姚抿了抿嘴唇,白了她一眼。

    隨後曉得了懷籙是鸞山女子山君的身份,兩頰紅彤彤的貂帽少女,頓時眼睛一亮,鸞山好地方啊,姻緣、求子都是極靈的,她就很狗腿、很殷勤地與懷籙姐姐套近乎攀關係,謝首席自然是想著下次自己的婚禮,也要讓懷籙姐姐幫幫操持,辦得漂漂亮亮的。至於朱老先生和賈老神仙,自家人不說兩家話。

    懷籙好歹是一位儲君之山的山君,自然曉得“白景”這個道號,隻是她對於“遠古大妖”、“蠻荒白景”也沒有太多的感受。

    謝狗自認已經懷籙姐姐拿下了,隻差沒有當場認了義結金蘭的姐妹,轉去望向一個正在給賒月補妝的漂亮女子,欣賞了一會兒她的手藝,問道:“你就是顧宗主的婢女?”

    顧靈驗點點頭。

    她道號春宵,在蠻荒的化名是子午夢,蠻荒天幹修士之一。

    顧璨賜了個新名,再加上隨顧璨姓,如今譜牒錄名就叫顧靈驗了。

    跟謝狗言語,懷籙很隨意,顧靈驗卻是比較緊張,比之前跟在顧璨身邊,見著了年輕隱官還要拘束幾分。

    畢竟陳平安還有個儒家身份,砍人之前,總要講一講禮儀道德、文廟規矩。

    白景這種蠻荒家鄉的“老祖宗”,人間野修的祖師爺,顧靈驗豈能不當回事?

    謝狗瞥了她幾眼,奇怪道:“小姑娘好大造化,竟能煉化了一條無定河?仰止緋妃她們能答應?”

    顧靈驗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在蠻荒那邊,子午夢的化名,還是周密取的,因為還有個天幹的身份,我就假傳聖旨,仰止緋妃都誤會是周密的意思,就沒有阻攔。”

    謝狗點點頭,“富貴險中求,用我們景清老祖的話說,就是搏一搏,道場翻一番,水塘變湖泊。”

    徐小橋聞言愣了愣,景清老祖?就是那個當年在河邊鐵匠鋪子口無遮攔的青衣童子?再一想,也確實像是他會說的話。

    顧靈驗其實有許多遠古秘聞,想要親自求證於白景。謝狗哪有心情跟個小姑娘扯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聽說先前顧靈驗她們幾個,逼著自家山主即興吟詩作對了十幾篇,還讓顧璨耍了幾套必須劈啪啦作響的拳腳把式,起先臊得那倆厚臉皮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鬧了一會兒,這倆家夥便自己來勁了,不就是讓我們大老爺們學那女子翹蘭花指、走碎步、唱戲曲嗎?算得什,結果就是讓寧姚羞紅了臉,根本沒眼看,顧靈驗更是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徐小橋跟懷籙她們更是樂的同時,頭皮發麻,就怕今天一過,就要被陳平安跟顧璨殺人滅口。

    謝狗朝他們豎起大拇指,“敢這戲耍我家山主跟顧宗主的,諸位姐姐妹妹們是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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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狗問道:“徐姐姐,怎還是金丹境瓶頸?”

    徐小橋坦然笑道:“我這輩子最多就是元嬰境了。”

    謝狗又問道:“誰告訴你的?”

    徐小橋笑了笑,沒說什,她有自知之明,而且事實就是如此,若論求道之心的堅韌和純粹,徐小橋其實不弱。

    謝狗轉頭問道:“山主夫人,你覺得呢?”

    寧姚說道:“自己覺得一定會止步於元嬰,躋身上五境就是登天難,徐小橋不肯認命,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就有一些機會。”

    畢竟徐小橋是龍泉劍宗的一代弟子,不是劍氣長城出身,不是孫春王、白玄他們,寧姚不好說什狠話。

    謝狗笑問道:“徐小橋,謝狗或是寧姚說你一定不成,你就不成?說你成,就一定成?劍道一途,登山高度,什時候是別人說了算的?”

    徐小橋幽幽歎息一聲,聽個道理何其簡單,不過心中仍是感激謝狗跟寧姚的提點。

    謝狗卻也沒有著急,她自有手段,讓徐小橋改換麵孔,瞧幾眼新天地。那份波瀾壯闊的大道景象,隻要徐小橋親眼所見,哪怕隻是覺得觸手可及,明知相距萬,相信她也要動心。

    懷籙有些後知後覺了,問道:“先前那場驚世駭俗的天地通,率先仗劍飛升斬開光柱的女子劍仙,可是?”

    寧姚朝謝狗那邊抬了抬下巴,“她的真身容貌。”

    懷籙拱手道:“女中豪傑,敬佩至極!”

    謝狗咧嘴笑道:“豪傑分什男女。”

    猶夷峰半山腰的一座涼亭附近,謝靈以術法聚攏了一大片雲海,作渡船停泊的臨時渡口。

    劉羨陽幾個,再加上小陌,蹲在台階那邊,一起嗑著瓜子。

    可以看見齊雲山那邊的雲海異象,白雲如垂玉珠簾,十有二旒,不愧是舊白嶽。

    劉羨陽笑道:“巧了不是,龍脊山的主人們,今天湊齊了。”

    當年大驪朝廷將那座龍脊山一分為四,大驪宋氏,風雪廟,真武山,龍泉劍宗各占一份。

    大驪朝廷開采極為迅速,鑿山采石,晝夜不息,都交予了墨家,聯手打造出劍舟、山嶽渡船和符甲等,用途廣泛。

    劉羨陽道:“阮鐵匠當年好像突然開竅,悟出了一門遠古鑄劍術,風雪廟祖師爺趙景真也給祖師堂傳下了一條遠古劍道,修行門檻不高,地仙就可以修行,聽說如今風雪廟嫡傳弟子,皆已修行二十餘年。都是各自送出斬龍石換回的報酬吧?”

    陳平安點點頭。

    不過風雪廟祖師堂為此單獨下了一道禁令,若敢私自外傳,就不再是譜牒勾銷、廢除道行再逐出師門那簡單,而且得授劍術之人,不管是什身份背景,不管是何緣由,都要被風雪廟拘禁在山中至死。

    唯獨真武山,采石緩慢,所以才有機會跟親臨山門的陳山主,做成了那筆買賣。

    顧璨說道:“王朱與大驪宋氏是扯平的,但她欠了崔瀺一份天大的人情。”

    斬龍石之所以如此珍稀,不是劍修的練氣士也要奉為至寶,緣由為何,“斬龍石”這個名稱本身就泄露了天機。所以這些斬龍石的出山流散,兩座扶龍於大驪宋氏、在山外一起抵禦妖族的兵家祖庭也好,與蠻荒妖族在戰場絞殺的大驪鐵騎也罷,都是可以追本溯源一二的,故而斬龍一役過後的真龍王朱,等於是被迫強行有功於寶瓶洲。

    既然有功於寶瓶洲,當然就有功於浩然。

    顧璨問道:“長春宮那邊比較麻煩吧,既不宜大刀闊斧,沒有那樣的由頭,也不適合文火慢燉,道心再燉就真要燉爛了。”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棘手。”

    顧璨說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慢下來,全是隱患。”

    陳平安笑道:“還好,年輕一輩邊有一撥真正的聰明人。先前在軍方渡船上邊,我故意抖摟國師的官威,宮主陸繁露嚇了個半死,太上祖師宋餘始終不開竅,有個叫馮界的年輕地仙,就很有見地。”

    劉羨陽說道:“丟倆刺頭人物,放在長春宮邊上,都不用是刺史、一州將軍這樣的封疆大吏,官帽子還真就不能大了,隻需一個郡守搭配個縣令,也不用太多年月,十幾二十年,就夠他們喝一壺了。你和朝廷都不用苦口婆心說個‘我是為你好’,讓他們各自告對方的狀,不停打官司打到禮部、廷議和小朝會,三五次過後,長春宮就會用掉所有的香火情,一部功勞簿越來越薄,屆時長春宮邊再不思進取的老古董,也該曉得輕重利害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主意。”

    劉羨陽感歎道:“遙想當年,醴泉渡船過處,滂沱一場雨,千旱氣收。長春宮還是做了很多義舉的。而且那會兒長春宮修士,也不敢相信大驪宋氏能夠有今天的家業,真是全憑道義行事了。”

    陳平安說道:“換成別的道場,我也不至於如此束手束腳。”

    顧璨嘖了一聲,“不愧是不辭辛苦跨洲求學、認認真真讀過幾年書的。”

    劉羨陽氣笑道:“我要不是返鄉,給阮鐵匠當徒弟,在書院邊按部就班治學,或是去南婆娑洲沿海戰場殺妖,如今怎也該是個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了,說不定連那觀湖書院的副山長都是囊中物,不比溫煜他們差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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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璨點點頭,吐出瓜子殼,“然後劉大君子劉副山長,有幸跟著一大堆人,屏氣凝神等在書院門口,終於見著了那位蒞臨書院的大驪新任國師,單獨出列,被耳提麵命幾句,便要容光滿臉,心中竊喜,打起了小算盤,國師若是念在同鄉之誼的份上,在朝廷提攜一二,在文廟美言幾句,將來擔任山長也不是沒有可能。隻是到時候去了大驪京城的國師府,劉山長便要猶豫起來,是以同鄉身份敘舊,帶一份禮輕情意重的家鄉特產呢,還是務必講一講書生意氣,文人風骨,偏要風光霽月空手而去,拜謁國師大人呢……”

    劉羨陽怒道:“還來?!”

    陳平安一巴掌拍向顧璨的腦袋,被顧璨未卜先知一扭頭,躲掉了。

    劉羨陽說道:“也奇怪,以前想過你將來可能會當個龍窯師傅,會成為開一兩間鋪子的商賈,甚至可能在北邊創辦一座龍窯,唯獨沒想過你能當官。”

    顧璨說道:“那會兒連個縣衙都沒有,就隻有一座窯務督造署,別說他了,你心野不野?夠野了吧,你當年想過當官?根本就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劉羨陽點點頭,實在話。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想不想當大驪的首席供奉?”

    劉羨陽明顯有些驚訝,揉著下巴,認真想了想,“算了吧,免得一洲山上都是些風言風語,沒啥意思。”

    如今不比以往,玉璞境就是個寶貝金疙瘩,現在別說是仙人境,就是飛升境,都不算什稀罕的人物了。

    先前三教祖師的散道,雨後的光景,相當於是至少提了一境。

    等到陳平安跟周密這場天地通過後,就好像再提一境。

    就像顧璨心心念念於“飛升”二字,劉羨陽這要臉麵的,豈會淡看了“證道”一說?內心深處怎會不在意“合道”一詞?

    顧璨說道:“矯情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朝廷接受阮邛的卸任了,也沒誰有敢當這首席,分明是去宋氏皇帝的禦書房自討沒趣,尋不自在。比如曹溶,祁真?還是老龍城苻畦,雲林薑氏家主?有那本事的沒那臉皮,有那臉皮的沒那膽子,大驪京城的小朝會,就算討論一整天,估計都討論不出一個真正合適的上佳人選。都不用說大驪廟堂那些見過大世麵的文官武將了,隻說江水正神邊,佟文暢,範峻茂、曹湧這樣耿直脾氣的,再加上魏檗、晉青這種話帶刺的,心高氣傲如封侯齊瀆的楊花,她不也得一有機會就添油加醋幾句?除了劉羨陽,誰代替了阮邛,能夠坐穩那把椅子?”

    小陌也勸說道:“劉宗主,舉賢不避親,不親親者何以親疏者,何以親天下。”

    顧璨嘿嘿笑道:“你這個叫名正言順的子承父業。”

    劉羨陽忍了忍,還是沒說一兩句戳心窩的言語。

    顧璨等了片刻,見劉羨陽沒放屁,倍感意外道:“我還以為你會拿他說事的。”

    他的父親顧韜,如今是披雲山三座儲君之山之一的神讖山山君。

    劉羨陽氣笑道:“真當我是吵不過你、罵不過你嗎?這多年,一直讓著你呢。”

    顧璨眼神憐憫,在這件事上,我顧璨但凡說你一句不是,就是傷口上撒鹽。

    陳平安拆台道:“悠著點,吹牛犯法的。”

    小陌將那綠竹杖橫放在膝,默默嗑著瓜子,都是從小米粒送的。

    既然人事乘除總在天,我輩何必愁腸百千結,不得開心顏。

    白雲縈繞的翠微深處,炊煙嫋嫋,無所謂是仙家是農家。

    陳平安說道:“劉老成估計已經投靠了劉蛻,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大概是想要在那邊孤注一擲,求個證道飛升。”

    顧璨沉默片刻,笑道:“這鳥人成功飛升了才好,我等的,就是劉老成這種野修的狼行千吃肉,我還就隻怕他一輩子躲在書簡湖吃齋念佛了。”

    小陌是很認可顧璨的,一來顧璨在自家公子那邊沒話說,再者顧璨的這種脾性和耐心,如果在“道力兼修”的遠古歲月,會很吃香,出息更大?

    劉羨陽提醒道:“假設真有那一天,記得做好萬全準備,選好時辰,尤其是地點,不要讓我去文廟功德林探監。”

    以顧璨的性格,跟劉老成拚個一起死翹翹或是兩敗俱傷,是絕對不肯做這類賠本買賣的,至多就是用跌一境的代價換取劉老成的身死道消,問題是劉老成何等人物,豈會輕易給顧璨這種機會?劉羨陽也懶得多想這些將來事,提醒幾句,就隨小鼻涕蟲自個兒折騰去吧。

    劉羨陽咦了一聲,陳平安竟然沒有說什?因為顧璨對陳平安是有過保證的,他一定不會成為邢樓,絕不給陳平安當一回餘鬥的機會。

    陳平安淡然道:“我們三個能夠走到今天,也不是靠成天埋怨和滿腹牢騷,偶爾為之就可以了。”

    “不要對那些籠統的、虛假的、空大的東西懷有巨大的怨懟,比如世道,比如人心,那是一種極弱者的心態。”

    “比如某些落魄文人對大驪王朝的怨懟,因為他們並不敢與真正的權貴硬碰硬、也無力解決手邊的任何問題,所以隻敢對一個內心虛構出來的龐然存在,呲牙咧嘴,美其名曰風骨。更有甚者,明明是得了便宜的,也要惺惺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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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你可以對具體的、現實的、比你暫時更強大的某個人某件事,比如劉老成,懷有巨大的仇恨或是憤怒,然後一天天咬著牙,勝過某個人,解決某件事。”

    “這些道理,不包括某些人物,他們是例外。”

    這些例外,他們都為這個世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且注定還會繼續長遠影響著這個世界。

    顧璨突然問道:“啥時候拜天地?”

    劉羨陽無奈道:“總要等到證婚人才好拜堂成親啊。”

    按照劉羨陽跟賒月他們自己的意思,其實哪需要什證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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