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打算辭官離任？”皇上放下楚世渙麵呈上來的請折。薄薄的幾頁折書上摞成一體，清楚簡明地陳盡了如今親兵營中的實情概況與郎中診下的病況。立於階下的人隻是沉默地點點頭，護身的戎甲一如曾經蒼駁滿麵，滄海桑田。年少蕩然浩氣的一朝身影，竟是隨著那彎腰直下的最後一禮攀回了骨中。

    “老臣早有此意。此事本該在年前便了結了的，老臣這性子，總想著忙完再。可京城護衛是世代延存的大事，哪有忙得完的時候啊。”他抿了抿唇，有點自嘲地笑道。

    “再老臣這身子，陛下一向是知道的。病入骨髓，難以根治。親兵畢竟是護衛京城的重將，將這般軍隊托付到老臣這般病疾纏身之人的手，縱使陛下放心，老臣都不放心自己啊。”

    “朕都明白。隻是你擔當親兵統領數十年，皇家秋獵又期限將至，你這般突然卸任，要立即找個合適的人選接替京城管轄一職，朕倒是真有點頭大。”

    “老臣既然能力不濟，辜負皇恩，自然不能給陛下再出難題。”楚世渙一板一眼地計較道。“臣舉薦親兵副統領阮禾蒞任此位。”

    “阮禾？”皇上心中對此名號盤桓了一番，點頭道。“朕對此人有些印象，他想必是隻有三十出頭的年紀。六年前他父親病逝，想來當年是承襲了他父親阮紀的官職。隻是他平日不怎拋頭露麵，再深的了解，朕也沒有了。”

    “回陛下，阮副統領今年三十三歲，是老臣的副手。”楚世渙心覺這阮禾從不在聖上麵前活躍，自該解釋一通才行。“當日老臣舊疾反複之時，連府門都出不了，全靠著一雙兒女與夫人照料。對於京城防衛更是徒有此心而力不足，全靠了阮副統領幫襯。而老臣之所以舉薦他，不僅是因他熟知親兵事務，也是因為看重此人心性。此人與老臣師出同門，做事踏實可靠，且責任心尤重，做事對人更是悉心體察，絕非偷奸耍滑之輩。陛下若是一時之間舉棋不定，尋不到稱心如意的人選，那老臣倒是覺得，此人可以一用。”

    “不愛張揚是真的。不然就憑他當了這多年的副統領，怎竟連一回邀功也沒有？”皇上點點頭道。“他有此資曆經驗在先，你又在朕麵前為其話，朕自然沒有不用之理。”向來疑心偏頗的聖上竟即刻便準了奏，令楚世渙都覺得有些意外。不過想來是秋獵迫在眉睫，不論信不信得過，也隻能如此了。

    “子實，等等去阮府傳旨，將阮禾叫到宮中麵聖。”皇上側了側身，對半彎著腰站在一側的子實公公道。

    “奴才遵旨。”

    此刻殿外守門的侍衛緊幾步跑了進來，“啟稟陛下，國相大人已在外等候多時，可要宣其進殿嗎？”

    “國相來了？”皇帝直起身來反問道。“對，是朕宣他來的。國相也是，平日不等朕，他早就進殿來了，今日反倒是論起禮節來了。快讓他進來吧。”

    “那，既然陛下與國相有要事相談，老臣便先行告退了。”楚世渙低頭靜默了半刻，見他反應不大，也並沒幾分緬懷故人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生疑。但話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多留，便隻拱手行了個禮，轉身走出了殿中。走至門前，正巧與曾世安擦肩路過，他站定原地，衝他行了個禮。曾世安縱然歇了腳步，也隻不過是回望了他一眼，又一言不發地進了屋。

    陛下的旨意還未下。回府的路上，楚世渙思來想去了半，還是掉轉馬頭，撇下了隨軍的幾個侍衛，朝截然與楚府相對方向的阮府奔了過去。

    “楚統領的意思是，打算推舉在下繼任親兵統領？”阮禾烹茶備座置下，轉而聽見楚世渙這一，端到嘴邊的茶竟不受控製地抖了一抖，簌簌落到深黑的戎裝上。他趕忙鋪了幾張薄紙擦拭了一番，這才抬頭問詢道。

    “不是打算。我方才剛從宮中回來，已同陛下言明此事。”

    “那楚統領究竟是如何考慮的？離秋獵還有半月，為何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卸任？屬下雖是操整親兵軍務六年，可若要權權接任此職，心中難免沒底。不如給屬下一些時日，待到明年替任也不遲？”阮禾仍有些沒緩過勁來，也怕辜負楚世渙的信任，因而始終極力勸道。

    “阮禾，你聽我，”麵前的人與他相比尚是年輕。見他言辭中仍是惶恐顧慮，楚世渙不得不出言解釋道。“你若總在心中告誡暗示自己時機未到，便永遠也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來也怪，雖是人人都想逐名奪利，可在尚不確定之事的麵前卻總會有所惰怠，總想著能混過去便是最好。我今日既做此決策，對你的能力自然心中有數。你的顧慮我也多少能猜到一二，你素來不看表麵功夫，也不懂那些奉承之語。官場並非淨土，如此孑然一身也不見得能換回滿意的結果，有所忌憚也是正常，我都明白。”

    阮禾聽著楚世渙所言，心道他算是將自己的內心扒得透徹，卻又不解道：“楚統領既然知道我是怎想的，為何還堅持認為此位應於我當？”

    “自然是因為我信你。”

    這簡明清晰的幾字回答竟差點讓阮禾一口水卡在喉嚨中。他避開楚世渙的目光輕咳了幾下，才提聲回問道：“信我？這是何意？”

    “或者，我信你能做好。”楚世渙不以為意地補充道。“如今朝局如何你也清楚，朝中奸臣橫行，妄悖聖意。南夏外盛內空，厝火積薪，早被鄰國虎視眈眈。此刻若再無人為前景所慮，十幾年前覆滅的金水，就該是我們將來的下場。”

    “楚統領的意思？”阮禾見他負手而立，也隨之站起身來。

    “親兵的分量何等重要，你最明白不過。這一令而下，全城百姓的性命都將係於他們身上。如此一職，放在旁人的肩上，於情於理，我都難以安心。”

    阮禾站在身後動了動唇，仿佛已經猜到他呼之欲出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