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圍獵的日子過半，多數世家公子都沒了來時的興致，偶有一兩個不死心想要翻盤的還會繞去後山看看，其餘的便直接在營前設鋪，三五個圍成堆談地，劃拳飲酒。左右陛下歇在皇家獵營，對此早就不甚在意；何況圍獵畢竟規矩不重，也無人會上前約束。

    頭日在獵場邊被蘇昀辰發現的那孩子此時已換了身衣裳，他眉目本就生得無暇，寸白綠裳襯得他極是精神，隻是這寬鬆的衣衫搭在他瘦的身形之上，仍鬆鬆垮垮地撐不起來。但他的情緒相比從前已是扭轉了不少，此刻正如普通孩童一般四處張望著，半點沒有懼意。蘇昀辰塞給了他一把體格較的木劍，打算教他習武。那木劍是他自己打磨而成的，一不會傷人，二以便操控，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

    “倫，來，哥哥教你持劍。”發現這孩子的當日，他便毫不避諱地尋了紙墨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蘇昀辰望著薄紙上的一個“倫”字，隻知道他名倫，至於具體姓甚，倫則搖頭道不知，他便也未再追問下去。心中總覺得叫“倫兒”太別扭，左思右想都開不了口，故隻喚他“倫”。正因此事，楊澤興還大肆嘲笑他肉麻。

    見倫翻來覆去地拿不習慣，蘇昀辰不得不彎下腰來，手把手地執手相教。少年的骨骼纖弱還沒長好，又從來未曾接觸過劍法，故而要比蘇昀洺多費些時長。好在倫積極配合，這才讓蘇昀辰鬆了口氣。

    “上回你見昀辰哥哥與澤興哥哥還手，你想學那個，是嗎？”

    倫不由分地點點頭。

    蘇昀辰見這孩子實在坦誠，不由得低頭笑了笑，“昀辰哥哥是迫不得已。自習慣了逢敵相迎，武器不離，所以哪怕是身處自己熟悉的境遇，也不敢有絲毫懈怠，警惕性自然是比一般人要高。潛在身邊任何的風吹草動，在我看來也許都是危機的征兆。可你不同，你還有選擇，可以不必如此。哥哥想教你武功，是為了讓你能夠在危境保護自己，免遭旁人所害。所以日後當你需要出手之時，還是先要弄清形勢，以免傷害自己的至親至信之人，對吧？”

    倫再次點點頭。他張張嘴，看著麵前僅僅相識幾日，卻能全心善待自己的兄長，突然就很想回一聲“哥哥放心，倫明白了。”

    但他始終做不到。

    “好了，再給哥哥示範一下，方才是如何持劍的？”蘇昀辰退後一步，以給他足夠的施展空間。倫凝了凝神，伸手攀上劍柄，亮給眼前的蘇昀辰看。

    “蘇公子。”

    倫的握姿仍是有些偏頗，蘇昀辰正準備走前詳解，便被身後的一聲問候打斷原地。他放下手中的劍回頭一看，卻見是素無往來的梁慶站在身後，梁慶的相貌雖算不得有多出眾，不過五官端正溫厚，乍看也像是個可交之人。隻是他擺出的那副神情，倒真似是兩人熟識一般。蘇昀辰見狀，仍以自己向來客氣的姿態回禮一躬，“見過啟王殿下。”

    “蘇公子不必多禮。”啟王走上前來，作勢要虛扶一把，蘇昀辰卻先行一步而起。

    “這幾日本王奉父皇之命，協助阮統領主領秋獵事宜，實在過於繁忙。除卻當日與蘇公子的點頭之過，還未得空前來拜訪蘇公子，實是失禮了。”

    “殿下哪的話？”蘇昀辰聽他堂堂一個皇子，倒先行承認自己失禮，不禁回道。“秋獵布防守衛牽扯到眾人性命，自然是不可覷疏忽。更何況殿下身為嫡子，更是事事有待倚重，豈有主動前來拜訪我的道理？殿下此言倒頗令我覺得惶然。”

    “本王不過隨口一提，蘇公子不必如此芥蒂。”啟王見他言語如此疏離，神情頓時有些黯然。罷，他便見一個孩童站在蘇昀辰的身後。可與其是站，倒不如是躲，一雙大眼更如同是怯怯地看著自己。

    想到這兒，他不禁轉頭問道：“這位可是蘇家的公子？”

    倫見啟王還是注意到了自己，不得不放開扯著蘇昀辰衣袖的手，上前一步衝啟王規整地行了個禮。蘇昀辰低頭望著他一禮行畢，才笑了笑，開口道：“殿下誤會了。幼弟洺兒突感風寒，正在長安的府邸中休養，此次未能隨行。這孩子叫倫，是我前些日子碰巧在圍獵場邊發現的。當時他獨自一人立於此地，想來應當是從家中走丟，失了方向。我正打算將他先行帶回京城，而後再幫他尋他的父母雙親。既都居住在長安，早晚是會有收獲的。”

    “原來如此，”啟王點頭歎道。“早聞蘇公子心腸仁善，出身將門氣度不凡，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不虛。難怪我七妹去府上找我之時，還一個勁地跟我誇讚公子。”

    “啟王殿下與七公主實在過譽，”蘇昀辰的臉上釋然了一番更為發自內心的微笑。“有句古話，恩師時時在嘴邊複刻，在下便一直銘記於心。常言君子上交不謅，下交不瀆，殿下飽讀詩書，想必不難知曉此話之義。此事既然被我遇見，便是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否則日後回憶起來，怕是日夜難安。”

    “蘇公子所言不錯。隻是此話出容易，真正做起來卻不是這簡單。公子覺得自己是盡本分，卻並非人人都視此為標杆。若是人人都能如公子一般，想來這世上也不會有太多不公之事了。”

    “殿下有此心，我也明白。不過世間萬物尚有差地別，又怎可要求人人相同？我方才的一席話，充其量是對自己言行的一番約束罷了。一件事若真是發自內心地去完成，自然會比強製了結要受用得多。世間所求有限，難求之事卻太多。行事為人，無愧於心便是了。”

    見到啟王一時錯愕地愣在原地，想來是覺得他的話有理，又不知該如何接。蘇昀辰清了清喉嚨，還是打破了僵局。“差點忘了一事。聽聞年後開春，陛下便要給啟王殿下賜婚，我就在此先行恭喜殿下了。”

    “多謝蘇公子。”提到此事，啟王臉上的笑意顯然濃了不少。想來對這些日子眾人上奏的勸諫都全然不知。

    “我與安時姑娘，還有安世子都相識多年，一直將他們視為莫逆之交。如今安時姑娘既要嫁於殿下，想來往後身份也將不同以往。還望殿下費心，好生對待安姑娘。”蘇昀辰緩緩開口道，語氣聽來沒有半分玩笑意味。

    “這是自然。蘇公子何故提此？”啟王頗不以為意地答道。

    “何故？”蘇昀辰聽他的反問，似很是訝然，言語中也不禁夾帶了一些火藥味。“殿下一向穩妥不假。隻是此問倒是令我費解。正如我方才所言，家父與安侯爺多年深交，因而我與安家姐弟都相交甚好，也一向視安姑娘為妹妹相待。既是摯友，對待本該與旁人不同，多囑咐幾句想來也是情理之中。殿下可覺得有何不妥嗎？”

    “公子多慮。”皇後那邊的風聲，啟王是多少聽了一點過來的。隻道安家於此事像是不太情願，隻不過陛下親賜禦旨，他們總也不好推脫。早聞蘇昀辰與安家姐弟相處密切，想來那總也閑不住的安世子事先定當是與他抱怨過此事，他這才頗有些夾槍帶棒地出麵與自己言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