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刻鍾，皇帝一行就履步複歸了平日執政的承華殿。隻是此刻所見之景，卻遠勝不過傳聞的家風範。昏幽撲明的正殿中素廖無人，簌簌落白伸延了一整個宮牆與房簷，背靠禦花園中隻隱隱勾出寒梅的輪廓。承華殿門口圍侍的下人見到陛下回鑾，都紛紛壓低了腦袋跪身行禮，蜷伏的身子微微顫抖著－－隻見得陛下自始至終都陰著臉，身旁唯有子實公公一人隨行。不隻是否是暗的錯覺使然，守門的侍衛總覺得皇帝本該雄岸的背影，卻似有那幾分蹣跚。

    記得自午前在翠菀宮匆忙吃了幾口，這一整個下午皇帝都未再進食。子實公公本是要走上前去詢問皇上是否傳膳，卻冷不丁地險些被從禦台上飛來的瓷盤打中脊背。隻隨一聲碎響，殿中的下人全都跪拜而下，隻有他仍驚恐地站定身子，頷首遙望而去。高階上的一襲龍袍還持著分外張揚擺晃的姿態，埋在陰影中盛怒的帝王輕微地低喘著，頃時卻劇烈地彎下身咳嗽起來。子實沒敢再多滯片刻，拎著袖擺就上前趕去，但被尚餘氣力的皇帝一把推開。他候在原地默然了片刻，為避殿中旁人倒黴，轉頭朝下頭的人放聲喊去：

    “還愣著做什？都到殿外候著去！”

    “是。”眾人幾乎是一並答道，隨後倒像是爭相著退出了殿外。子實移步至身旁的燭台點上了燈，屋中才算有了絲窗外的霞色。皇帝不語，他便也不語，就隻是那靜靜地雙手插袖等在身後，不知在想些什。

    “子實”皇帝的肩胛平落起伏了幾下，抬起刻遍糙紋的厚掌攀在柱上，像生生要將那金印揭下一層漆來。

    “奴才在。”

    終究還是皇帝沒能沉住氣，問話聲似是低進了塵埃。子實雖麵上平靜，可內心要真半點無懼也是假的。他下意識地這回了一句話後，才現皇帝已然回過頭來看向了他－－

    南夏帝王的臉上一片蒼白，裂口的嘴唇上下觸動，似是累極了的模樣。子實沒有對上他的視線，彎腰作揖道：“陛下今日照看九皇子殿下定是累了，不如奴才先扶陛下回屋就寢吧。陛下若是餓了想吃點什，奴才即刻便讓他們呈上來。”

    “子實你老實告訴朕，朕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他沒回應子實的問話，借著那柱子當作唯一的支點，如同是將所有的力量都壓了上去，映得神情愈發撲朔。子實聽罷這一問，愣了一愣。

    “陛下知道奴才一向愚鈍，見識淺薄，又何德何能，敢以一己愚見來評判陛下？”子實俯首低語道。“再無論是非對錯，終歸都是陛下的決定。陛下若真的以為非做不可，奴才當無異議。”

    “你啊真是個老滑頭，”皇帝轉目移開視線，竟出人意料地撇嘴低笑了一聲。“明哲保身。朕瞧你一點兒也不糊塗，明白得很，就是不願。你跟在朕身邊這久了，別的沒學會，竟是學會糊弄朕了。”

    “奴才能有幾個膽子？豈敢糊弄陛下？”子實始終埋頭應答。

    “罷了你不願，朕也就不為難你了。”皇帝似是放棄了對他的探問。“終究是沒人願意在朕跟前道句實話，你們一個個的就隻知道敷衍朕，生怕招來禍端，自吞苦果。朕也實在是自作自受”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地喃喃了這一句，皇帝的手順著桌沿向前，用力握住邊角的尖處，俯身坐回了高階置放的龍椅。子實伸過手去扶住他的臂彎，又回身在椅上扯過一個金絲軟墊鋪在他身後倚著。這時子實公公才清晰地注意到了皇帝鬢前的一眾斑白，或許是對光陰之逝最為蒼白殘忍的印證。

    殿靜人默，亮月澄空，冬日的長安時常陰雪不斷，鮮少有澄淨清洌的時候，而今夜已難得地算是個好了。若是沒有昨日這件事橫空躍出，想來這位陛下該安個好眠才對。

    “陛下！陛下，”

    此刻的皇帝正雙眼緊盯著亮盞的燭台出神，門外人影和通報呼聲卻亂了他的目光。子實公公揚起頭來，疾步幾下往前走了上去，淩聲問道：“何人敢在禦前喧嘩？有何要事，進殿通稟！”

    “回稟陛下，此刻刑部尚書柳大人，正攜與秘刺令探使侯在殿外請見，陛下可要宣其入殿嗎？”年輕的侍衛恭敬地行了一禮。

    “秘刺令探使他怎還有臉來見朕？”皇帝平緩的神情突變，語氣也變得寒意刺骨；好似就是從聽到那個名字之時，驟地便降成了陰雲暴雨。那侍衛對其中內情一概不知，見聖上不知何故又大發脾氣，一時也惶恐不安起來。

    子實見狀，上前一步道：“此刻色已晚，且陛下今日勞碌，恐怕不能見他們。你”

    “等等，”皇帝意識到子實是打算照他的意思拒客，怔怔深思了片刻，還是招招手道：“叫他們進來吧。”

    子實雖然對他態度的反轉有些訝然，但還是不得不退到一邊，恭迎著殿外二人入殿。柳先詢走在先前，身後跟著那位黑衣白巾的秘刺令。那秘刺令身形極為消瘦，似是極易飄搖晃倒；再加上神色不苟言笑，未免讓人覺得陌生與懼憚。其實皇帝從前是頗為賞識他這般寡語行事的風格，但於此情此景看來，卻一時覺得可恨異常。

    算來自承華殿的主門起，距皇帝所站的禦台前也不過十幾步遠，但柳先詢步伐輕緩謹慎，看著頗有些心虛的意味。待行罷一禮，這才抬頭直望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