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柳語塵這樣外人眼中極少露麵的富家姐來，終日圍繞在府門之中，難得的遠行一次，那種記憶應該是值得回味一生的。

    江南自古便是富庶之地，魚米之鄉景致頗多，無論是假山林立別致園林疑惑是橋流水漁舟唱晚，都是難得的賞心之所。

    父母雙親離世伊始，柳語塵抵不過姐姐的指責與心內的自責，逃離長安流連江南。初入江南忘情於亭台榭，可是柳語塵知道，有些事的愁緒，並非是路程與景致便可以消磨殆盡的，相反，人於孤獨處，最易多愁。

    她每都會到這，一個她至今都清楚記得的酒館，便是酒館中那些精致菜的美味也回味得起。或是清淡或是偶爾的葷腥，伴著不同於長安酒館的喧鬧，而是一出接一處的吳儂軟語的曲兒，時光便是在無限的遐想中悄然流逝。

    遇上李複完全可以是巧合，甚至是狗血。至少被偷錢包，然後英雄救美這樣的事兒確實比較狗血，但是對於不諳世事的柳語塵來，這便是幻想中的場景。

    柳語塵淺笑著將思緒拉回，看了眼這多年模樣沒有怎改變的李複，道：“李複，江南的光景確實難得，但那並不是我記憶的全部，況且，我不想我的諸多回憶僅僅被它牽扯。”

    雖然柳語塵沒有明確的回答李複是否願意步行，但至少在李複看來，不回答便是默認。年叔抱著那副《鴛鴦雙棲圖》遠遠的落在身後，而李開元卻獨自一人先行而去。

    行走於長燈街，看著身邊輕微低眉步履輕盈的柳語塵，李複恍惚覺得回到了江南的那條道，諸多感慨。彼時的兩人漫無目的悠然散步，此時兩人卻為了一個男人同時赴約，而且兩人雖然不至於是形同陌路，但也不是無話不談了。

    李複用一又一的念念不忘讓自己承認，她是他此生至今見到的唯一一個讓他砰然心動的女孩，一見鍾情的心動。他也曾在心中做出放棄那份執念，與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孩結蘆為家逍遙人間的決定。就以這人傑地靈山清水秀的江南為家，就以這個唯一的女孩作為自己放棄仇恨坦然活下去的理由。可是當女孩出即將離開的時候，他終於知道，一廂情願的結果太傷人，傷到他不用去問便知道結果。

    他沒想到，女孩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長安，一個讓他日思夜想卻又恨之入骨的地方。當他知道女孩的家便在長安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他心中的那份執念，原來是如此的恰到好處！他失去的東西在長安，他的根也在長安，既然江南水鄉的平淡一生已經沒了希望，那當他重新拿回失去的東西，以一個成功者的身份在長安給予她榮華富貴的一生，未嚐不可。

    可是他不確定，時至今日此時此刻他也不確定，這個女孩，要不要他的給予：“你還記得當年那個專替人算卦解簽的道士嗎？”

    李複的話，讓柳語塵不得不想起那個印象實在太過深刻的道士。看似坑蒙拐騙的道士，卻有著每隻算三卦的奇怪規矩，更有著有緣人解簽不收分文的大氣。直到現在柳語塵都不知道那道士為什執意要她是有緣人，更是連哭帶喊的硬要自己算上一卦。

    當柳語塵搖起簽筒的時候，道士臉上那“梨花帶雨”的寒酸像她到現在想起來都會下意識的一笑。

    一支還算不錯的上簽，道士的解簽也算中庸，並沒有昧良心的一個勁的鼓搗著降大任之類的好話，雖然柳語塵已然模糊，但有一句話，她卻記得。

    “歸家不離城。”

    五個字，很簡單的一句話，柳語塵不明所以，隻好按照字麵的意思去理解，好在，這多年，她再也沒有機會像當年那般肆無忌憚的流連山水了。

    “我當然記得他，一個很不像道士的道士。”

    柳語塵一句話便將道士的形象道了個徹底，李複也是淺淺一笑，道：“確實不像個道士，像個油嘴滑舌的市井刁民。”

    柳語塵默不作聲。

    李複稍稍輕歎，自顧自的笑了起來，柳語塵不明白他在笑什，卻也沒有問。這便是李複歎息的最根本所在，使出渾身解數 ，卻得不到她的一言一語。

    “此去秦兄酒坊，真不知道會見到多少故人。”

    柳語塵看了眼李複，道：“你是期待，還是害怕？”

    李複莞爾一笑，他不得不承認這女孩的直白聽起來是那的刺耳，卻又實在的讓他無可辯駁。微微抿著嘴暢想片刻，笑道：“既有期待又有害怕。”

    柳語塵看著今日臉上多了幾分寂寥悵惘的李複，頓了頓，心中的那份執著的涇渭分明有些明顯的鬆動：“這多年，你跟隨李老先生行走四方，便是重回長安也是無人知曉，期待應該有，害怕也該有的。隻是，你自己知道你在期待什害怕什嗎？”

    “或許知道。”李複側臉看了眼柳語塵，緊隨著低下頭故作輕鬆的笑了笑，道：“或許也不知道。”

    柳語塵輕輕點了點頭，她一直堅信世上沒想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便也沒有完全相同的經曆，所以縱使有人苦口婆心，卻也沒有誰能夠完全的身臨其境到他的處境中。不過，她覺得她此時多少能夠體會到李複的一點心境，不多不少，剛好一點。

    “你放著馬車不坐，非要讓我與你步行，難道你這般行徑隻是想跟我江南的光景，那個道士？”

    李複搖了搖頭，道：“我隻是想回味回味當年我們的兩無猜。”

    “那不是兩無猜？”

    李複轉過臉靜靜的看著柳語塵，聲音中有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執著：“那又是什？”

    柳語塵微微蹙眉，想了想搖了搖頭。

    “當你告訴我你父母之事的時候，我便告訴自己，待我重回長安奪回我失去的，一定會親手殺了那個人！”

    感受到李複散發出來的戾氣，柳語塵有些後悔，她不知道，她的經曆是否早已經在李複的心中種下了一顆罪惡的種子，此刻已然生根發芽。性使然的慈悲讓她有種負罪感，至少她不願意看到，若是他日李複萬劫不複，其中有自己的原因。

    “殺不殺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至少現在的柳家，已經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李複驟然停下腳步，看了眼隱約可見的西郊獵場，心突然慌亂急切起來，看著柳語塵怔怔道：“這是我對你的承諾！你可知道，當日我從那道士的簽筒中得到了一注什簽嗎？”

    柳語塵微微一愣，搖頭道：“不知道。”

    “上上簽！”李複著笑了起來：“那是一支姻緣的上上簽！”

    “那道士給你解了嗎？”

    “三兩銀子！當時我與老師的全部家當，隻為了讓他給我一個答案。”

    柳語塵低著頭似有似乎的笑了笑，道：“風餐露宿多年，那三兩銀子是你們那些年當中最富有的吧？一個答案值得嗎？”

    “值得！”

    柳語塵不再話，看了看前方，抬腳走去。

    “道士告訴我，今生，我與你，有夫妻緣。”

    柳語塵歎了口氣，還是再次停下了腳步，緩緩轉身看著身體緊繃的李複，頓了頓笑顏如花：“緣分這事，誰能睡得準？”

    李複身體一顫，雙手緊緊握拳，心如刀絞，卻依舊麵帶春風。

    ————

    江南，福祿鎮，龍門巷。

    一口有些年頭的古井，一顆有些年頭的老槐，一座楊木拱橋，一條清涓河。

    古井旁老槐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時進入鎮的道士，一身寬大的道服，一頂歪倒的道帽，映襯著清秀的臉龐不倫不類。一根微微彎曲的竹竿靠在一張半人高六尺長的長桌旁，杆上三道青麻細繩綁著一方算卦解簽做符驅邪的條幅，條幅迎著秋風獵獵作響，時時意欲脫杆而去。

    江南本就富庶，百姓衣食無憂，少有人算卦解難。道士終日的營生便是靠些個家中先人祭日之人前來求符保平安，日漸衣食不保，便開始了代寫家書，稍後更是做起了吆喝買賣，專是忽悠那些外鄉人。

    鎮上有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許是看不慣道士做的那些有辱鎮風氣的勾當，每每有外鄉人上鉤之際便前來搗亂，一來二去，硬生生是將白麵書生相的道士餓成了皮包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