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來了，呼呼的西北風把一切都吹裂了，吹的大地崩開了一道道黑縫，就像暗夜空的閃電；吹的人們臉上、手上也都是口子，紅絲絲地露出細肉來。

    真冷啊！保民蜷著腰步履蹣跚地把牲口拴在圈，隨手關了院門進的屋來，妻子秀麗在做晚飯，懷抱著一個熟睡的男孩，一隻手拉著風箱，鍋正冒著熱氣，灶膛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

    “啥飯“？保民伸手接過了妻子懷的孩子，“呀！你看，又尿了，你不知道嗎？這東西“！“我怕驚醒他，老是哭，好不容易睡著“。“毛旦怎還沒回來，快黑了”，“不知哪去了，拿了一個洋芋就跑了”。

    便不再話，隻有風箱的撲踏聲和一明一暗的火光。

    一會兒，門忽地開了，裹進一團冷風，叫毛旦的男孩回來了，身上的棉衣可能濕了，結著硬梆梆的冰，他站在灶台邊直哆嗦，或許是冷還是怕？“死哪去了，把衣服弄成這樣”？著，保民從炕沿上躍起，怒不可遏地一腳踢在毛旦屁股上，砰的一聲掉下一片薄冰來。秀麗忙著去攔，還是沒攔住，“你看你，至於”。

    毛旦被嚇哭了，但不敢放聲大哭，哽咽著：“二娃溝有魚，他讓我下去撈魚，我不去，就把我推倒在河了”。“沒用的東西，凍死去”。毛旦這一哭，把炕上睡著的二旦也吵醒了，手腳亂蹬，哇哇地也哭個沒完。秀麗隻得停下手的活去哄孩子，“別哭了，到被窩去，晚上把衣服烤一下”。接著又把二旦抱在懷搖著：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來這

    燕子，這的春

    真美麗……

    （二）

    經過了一夜的嚴寒，河道的冰凍的更厚實了，馬車在上麵走著，挑水的人也在上麵走著，踩不垮壓不陷，都是現成的洋灰路。洋灰路啥樣？人們都沒見過。

    雖然是冬，可一些人們還是閑不住，習慣了幹活，一閑下來就渾身不自在。有人將畜牲的糞便清理出來，用簍子往自家地背，既暖和了身子又少了一點活計，反正遲早是要弄到地的。也有一部分懶惰之人和幾個光棍在牆根下打撲克，曬太陽。等玩到飯點才被老婆揪著耳朵拖回家去，那幾個光棍就像看耍猴一樣地笑著。

    下雪了，村子和山溝，還有樹都被白色籠罩著，渾然一體。遠處的烏鴉呱呱地叫著，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找不到可吃的東西。

    下雪了，毛旦就高興了，用鐵把雪堆起來，拍幾下就像個大肚子了，再拍幾下頭也出來了，拍個大雪人讓弟弟看。

    “二旦，二旦，你看像不像你”，

    “二旦，二旦，你看和你一樣還有牛牛呢”。二旦躺在媽媽懷咯咯地笑了。

    毛旦高興的不止這些，十二歲的年紀已經是個半大子，可以跟著大人進山套些野味了，什野兔啦，野雞啦。毛旦像猴子一樣在雪地鑽來鑽去，樹枝掠過了他的頭發，灌木刺劃破了他的手背，毛旦全然不顧，如同一隻獸。

    保民把兒子帶回來的野兔踩在腳下，用剪子從頭上割開，然後抓住兔頭，右手撕拉一下，一張兔皮就下來了，又一剪刀將內髒掏出，毛旦不敢看，害怕。

    屋子飄起了肉香，好久沒吃過肉了。

    “媽媽，我會不會變成三瓣嘴”？

    “瓜娃，怎會呢”？

    “那二娃怎是三瓣嘴呢”？

    “再胡叫，看我不揍你”。保民瞪了兒子一眼。

    套野味最拿手的要數二娃他爹全順了，全順隻要一進山就沒有空手回來過，要是野兔，要野雞，土獾子，總能逮個一兩隻。燉熟了就叫上保民等幾個好友一起喝酒，喝多了就哇哇地哭，眾人勸不住，由他哭去。

    （三）

    全順是個孤兒，是他爹根旺老漢在縣城趕集時，從馬車鋪撿來的，當時根旺老漢也是一個人，由於腿有點跛，沒人願意給他親。就這樣，屎一把尿一把地好不容易把全順拉扯大，等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根旺老漢又托媒婆四處打聽，張羅著給全順娶媳婦，盡管媒婆破了嘴，卻始終沒有人願意把女兒嫁到這光棍家庭來。

    眼看著村的夥子一個個都成家了，根旺老漢心急如焚，不能再讓兒子走自己的路了，以至於整把媳婦掛在嘴邊，逢人便念叨。

    事有湊巧，一日中午，父子二人正在田間犁地，遠遠地望見二道沿的路上走來一個人，看不出是誰來，隻見衣服很破爛的樣子。等走近一看，似個乞丐，像是個女的。

    “娃，你到哪去”？根旺老漢心地問，

    “俺叫桃，是渭南的，家母親不在了，叫我去投奔親戚去呢，沒想到又迷了路”。女人著差點哭出來。

    “好娃了，先吃點幹糧，在家歇歇腳，打聽清楚了再趕路不遲”。

    “那就謝謝大叔了”，女人猶豫了一下，順手理了理頭巾。

    從此桃就在全順家住下了，雖然長相一般，卻是把幹活的好手，洗衣做飯，喂豬添草，把家拾掇得井井有條。父子倆人回家再也不能不洗手就抓饃吃了，也不能光著身子在屋簷下衝涼了，一切都不自然了。

    村的一些人知道了這事後，稀奇地想看個究竟，總是有事沒事地往根旺老漢院子跑，不是借鋤頭就是借簸箕。桃也不躲避，招呼著人們進屋。

    三五後人們便不再稀罕了，隻要遇上根旺老漢就拿話調侃：“你個老家夥好時氣，豔福不淺，哈哈哈“。

    “別胡扯淡，人家娃尋親哩”。

    “尋的不就是你，哈哈，全順的媳婦不愁嘍”。

    “尋親哩”！

    落日的餘暉再一次的打在根旺老漢的臉上，這是一張飽受磨難的臉，這是一張擁有無數條皺紋的臉，如今，臉，不要了。

    （四）

    根旺老漢有了心事，農活也幹不順手了，鋤頭落在豆苗上，劈死了五六棵，要是在平日，不心傷到一棵，都會立刻蹲下身來往根部攏攏土。

    該怎和桃呢？人家願不願意呢？唉！根旺老漢歎口氣，狠狠地把鋤頭杵入泥土中。

    太陽火辣辣地照在他瘦弱的身軀上，映出一個鍋蓋大的黑影。田埂上有兩條狗搖頭擺尾互相舔著，甚是親熱。便順手操起一團土塊擲去，打在了其中一隻狗頭上，狗仁的一聲逃了。

    “大，吃飯了”，這時全順拎著鋤頭向地走來，身後桃手提著飯罐。多般配啊！根旺老漢心怔怔地想著。

    “叔，吃飯了”，“哦，哎，哎”，他回過神來，仔細地打量著兩個孩子。

    “閨女，叔跟你個事情”，停頓了一下，

    “閨女，你覺得全順娃人咋樣”？

    “大，我去添草了“，全順有點害羞地走開了。

    “好著呢”，桃也低下了頭。

    “那是個這，叔和你，你尋的親戚也沒個下落，要不和全順娃一塊成個家吧”。根旺老漢磕了磕旱煙鍋，迸出幾粒火星。

    “就聽叔的”，桃雙手絞著衣襟，羞的抬不起頭來了。

    （五）

    根旺老漢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走路在笑，幹活在笑，連睡著了都是笑的，灰撲撲的老臉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

    離訂下的日子不遠了，根旺老漢賣掉了兩隻羊，在集上扯了六尺棉布，給兩個娃每人做了一件新衣服。又和兒子全順上山砍回一些柳條，把房背的一間半牛圈隔起來，自己占用一間，牲畜占用半間。前麵的兩間廈房留給全順作新房。

    桃也不閑著，取出扣箱的廢布頭，用漿糊粘拚起來，給父子倆和自己各做了一雙新鞋。

    一切準備妥當了，結婚的日子也來了。

    根旺老漢沒有啥親戚，請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幫忙殺豬宰羊，端飯遞水，好不熱鬧。

    “新娘出來了，快看”，幾個崽子嚷嚷著。

    “吭吭，大家不要話了，開始拜地”，滿貴的聲音渾厚而又響亮，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

    “根旺哥，坐中間來，下麵開始了啊，咳，那娃，別吃了，餓死鬼投胎”，正在啃骨頭的孩用黑乎乎的手捂住了嘴巴。

    “一拜地”，

    “二拜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