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歐，商業街，地下娛·樂城。

    商場負一樓的男士洗手間，最後一間的門緊緊關閉了長達一個半時，但是人們來來去去的，沒有人注意到這扇門被反鎖了這久。

    從洗手間花板的角度往下看，兩顆淡褐色的腦袋挨在一起，腦袋的主人們——兩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彎著腰、貼著臉、對著馬桶後上方的牆壁看得津津有味。

    兩個男孩各自把一隻眼睛湊在一支圓形空心塑料管的端口上。塑料管穿牆而過，通往隔壁影院，出牆後拐了個九十度的彎，終端正對著大熒幕，處於一個絕佳的觀影角度。

    是的，他們在洗手間免費看了一個半時的最新上映電影之一，《科學狂人》。

    左邊的男孩：“太感人了，夜先生為科學事業奉獻了前半生，在名利紛遝而至之時選擇了急流勇退，而且他參與過的每一個生物實驗項目都取得了程碑式的成功。他是時代的英雄，是學術界的泰鬥，是所有青少年的榜樣！”

    右邊的男孩終於忍不住了：“湯姆，你在寫演講稿嗎？”

    “我在提前練習推銷，還沒完，接著上麵一段——‘對於這樣一位跨世紀的偉人，我們有什理由不抽出一百分鍾的時間去了解一下他的生平？我們有什理由不收藏一部關於他的自傳電影？各位顧客朋友們，最新電影《科學狂人》就在你們麵前，你們還有什理由拒絕夜先生的狂人生涯？’”湯姆一口氣完，籲了片刻，問：“怎樣？傑瑞，還行嗎？”

    傑瑞實話實：“這也……太浮誇了點吧。”

    門外的洗手間有腳步聲響起，他們噤了聲。隔壁電影院放映的影片已經接近尾聲，一左一右兩隻眼睛挨著堵在塑料管上。水流聲從洗手台傳來，響了幾秒，消失，腳步聲遠去，洗手間恢複安靜。

    湯姆：“我覺得這個電影名拉低了夜先生的整體氣質。為何不叫《科學神人》呢？”

    傑瑞：“因為神跟人放在一起有點奇怪啊。”

    湯姆：“有什奇怪的？夜先生的半輩子從來沒做過失敗的實驗項目，我覺得他已經成神了。”

    “如果神是這容易就能成為的，那神也沒什了不起嘛。”音色清亮的少女音，話的語氣讓人完全聽不出來她是躲在洗手間的。

    兩顆淡褐色的腦袋同時低了低，往下看，對著一顆翠綠色的腦袋……不，是對著一顆戴著綠帽的腦袋，異口同聲：“北賜姐姐，你錄完了？”

    “錄完啦。你們不也看到結局了嗎？”她收回另一支穿牆而過的塑料管，從終端取下微型的錄製設備，收好。又順便從口袋摸出一片口香糖，剝了包裝紙，放進嘴，慢慢嚼，邊嚼邊：“等我吃完就走。”

    湯姆：“……”

    傑瑞：“……”

    姐姐盤著雙腿坐在馬桶蓋上，專心致誌地嚼口香糖，頭上那頂翠綠色的無邊針織帽也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顫動。閉著眼睛，表情享受得宛如坐在豪華餐廳吃山珍海味，連眼皮都不帶抖一下的。

    “北賜姐姐，等一下我們是去菜市場嗎？”傑瑞站直身問她。湯姆還戀戀不舍地在看電影熒幕。

    其實他們叫她“姐姐”是很奇怪的，因為單看麵孔的話，馬桶上的少女頂多隻能算是跟他們同齡。但她從到大都扮演著姐姐的角色，大家已經習慣了。

    北賜又嚼了一會兒口香糖，然後才從馬桶蓋上跳下來：“等會兒你們先回去幫阿茨婆婆弄熱水，我一個人去菜市場，晚點就回去做飯。”

    傑瑞沒聽明白，“為什要幫婆婆弄熱水？弄來幹什的？”

    “讓她泡澡。”北賜把塑料管塞給他，低頭整理衣服。

    “啊？婆婆為什要泡澡？”傑瑞更不懂了，“不是隻有每年夏至的時候才能洗澡嗎？”

    “我想讓她泡澡，那樣她會舒服一點。”北賜拽了一把仍貼著牆的湯姆，：“好了，走吧，回去路上別惹事啊，惹了事也別你們認識我哈。”

    外麵洗手間正好無人，三人打開門溜出去，馬桶後上方的牆上赫然多出兩個半拳大的圓孔，一上一下，有點詭異又有點滑稽，等著被保潔人員發現。

    這種事情北賜做多了，買不起電影票進電影院，就挖牆鑿壁，錄製槍·版影片，轉手賣給盜版商。既能免費看到最新上映的電影，又能賺些錢用。道不道德、違不違法什的，在菜市場麵前統統是浮雲！沒有經濟來源怎買菜嘛。

    好吧，買不買菜也不是關鍵原因。關鍵原因隻需要一句話就能清楚了——北賜生活在貧民窟。

    湯姆、傑瑞、阿茨婆婆和其他好多有恩於北賜的人，都生活在貧民窟。養活自己並不一定需要幹些邊緣性工作，但是若要養活一堆老弱病殘，北賜還真的做不到不走歪路子。歪一歪更健康嘛，沒什大不了的，又不是什傷害理、不可饒恕的罪過。誰還沒歪過那一兩回呢。好吧，越辯解越無力。看來這輩子隻能這樣了，下次再從頭來過吧。洗個臉的功夫，北賜想了一大堆。

    湯姆和傑瑞先走了，北賜站在洗手台前看了一會兒鏡子，最後甩了甩手上的水滴，又正了正頭上的綠帽，背著一個淺棕色的斜挎包，神氣活現地轉身離開了洗手間。

    誰知，她剛走出洗手間，迎麵就撞上一個人。

    北賜當即放空雙眼做茫然狀，十分有尊嚴地喊道：“不用扶我！！我知道該怎走！”

    完她就伸出雙臂在半空中胡亂摸索，挺直脊背心翼翼地往前走，邊還邊嘀咕：“大商場有什了不起？欺負盲人還是怎著？男女洗手間挨得這近，讓我們盲人怎區分？！好在我百折不撓，一次次闖錯，一次次繼續尋找……”

    那個被撞到的男士站在原地先是一頭霧水，而後反應過來，對這位眼盲少女肅然起敬。瞧瞧，這才是敢於直麵慘淡人生的勇士！

    陌生男士把自己上洗手間的需求暫時拋開了，準備去幫她引一下路。因為這女孩似乎又走錯方向了……

    可他話還沒出口，少女又十分有尊嚴地吼道：“我了不用扶我！我們盲人自己可以的！多謝這位好心人了！”

    “……”

    陌生男士默不作聲地進了男洗手間，把高貴的自尊留給眼盲少女。

    北賜聽見男士已經離開了，立刻撒腿狂奔，那速度，任誰也無法把她與“眼盲”聯係起來。

    她一直跑到商場的地麵出口，才停下來扶著膝蓋喘氣。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誰還不是要個臉的？行走社會全靠演技。無論怎看，被當做有尊嚴的盲人比被當做闖進男洗手間的惡劣少女好太多了。更別提她剛做完虧心事，把人商場的牆壁穿了兩個洞……

    已經是下午時分了，北賜怕時間不夠，就近原則，背著包往地下娛·樂城的出口走去。

    阿茨婆婆病得很嚴重，又不肯去醫院。貧民窟長期缺水，新鮮健康的水源要東搬西弄才能獲得，北賜想讓她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所以讓湯姆和傑瑞先回去湊水了。北賜自己平時倒是可以用詭計混進各種消費場所把自己弄幹淨，再不濟還可以去海邊慢慢洗。但是阿茨婆婆就不行了，不好，這是她最後一次洗澡。

    北賜還有個大計劃，前提是黑前要賺夠一筆錢。

    娛·樂城的出口在綜合廣場附近，那人流密集且多半是出來休閑放鬆的人們。北賜在沿途撿了一些被隨意丟棄的花束，又拾了幾張報紙，走到娛·樂城出口。果然看見那邊有不少街頭賣藝者。看來好地方就是多人爭啊，大家都相當善於分析地理位置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