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建康十一年】

    京城的人都知道黃貴的事情了,一時間熱鬧了幾,但畢竟都是老百姓,茶餘飯後嘮嘮嗑後並不知道朝野的形式，許多人都不再關注這些事情，開始預備著買年貨了。黃公公把命玩兒沒了,但周閣老撿回了自己的椅子，於冕既然拚盡所有給他扳回了局勢，他自然得老老實實把大梁挑起來,先把新仇舊恨擱置到一旁。比不得老百姓,這些大人們的年可是別想好過了,但比起塞外卻又幸運了很多。

    為了保存殘餘的實力,馮幼任不敢怠慢撤退的步伐，迅速撤回了濆江畔，但濆江的冰在冬季仍舊沒有凍緊，不能行兵，為了皇帝的安危，馮幼任安排精兵護送陳先回京。陳此刻已經失去了發布命令的權力,但他同樣並不領會馮幼任的忠誠。經曆了這次大敗後，他被挫敗的自尊心逐步帶他走向了偏執。

    草原已經變成了冰原，濆江看似平靜的穿過莽原，江麵的冰塊看似寧靜，但若看上一會兒，便會發現，剛才還在麵前的冰瞬間就被卷入了江底，冰窟窿微微的吐一兩個白泡後便被另一塊冰堵住了。濆江的水太急了，冬季是不能行兵的，沃拖雷和馮幼任都明白這一點，大軍的出路隻能繞過濆江才能回到中原。馮幼任手上的人雖然多，但並不一定是沃拖雷的對手，他要求皇帝先走。

    濆江對麵是東庫關，多年前，魏池就是從這出關到了漠南。東庫關的老將季剛峰和王允義是至交，自從王家下野後，這也換了新人。若是季將軍在，到還算是個值得依靠的角色，這位新人膽色，傳過來的軍情並沒有給馮幼任更多的幫助，隻是拉過幾條鐵皮船，表示能夠派些老練的渡手先把皇帝接應過去。隔著濆江，看著遠處的白雲山脈，馮幼任明白，自己這次可能是沒法回去了。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死得更快。

    當鐵皮船抵達河岸的時候，陳的怨恨積累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也忘記了自己對於京城的局勢有多重要，他一心恐懼的隻是回京後將要麵對的指責和質疑。他忘記了是自己的錯誤決定將所有人置於險地，也忘記了自己正侵入別國的土地燒殺掠搶，他一心怨恨的是邵丘的欺騙，馮幼任的軟弱和自己的時運不濟。

    這位高傲的皇帝拒絕上船，他表示要和所有官兵共存亡。但在此刻，這算不上鼓舞士氣的宣言，當兵的日子皇帝哪知道？這一路撤退，餓死的凍死的不知有多少。馮幼任好勸歹勸就是沒有效果，這樣一拖就是兩，沃拖雷可不會給他這樣多的時間，他的先遣部隊已經逼近，可能頂多再過半就會迎來短兵相接的苦戰。陳還沉浸在“大義淩然”的幻想中，士兵們卻沒有耐心再等待馮將軍的遊了。

    對於大家來，隻要皇帝還在一，就沒有辦法全心組織撤退，而皇帝不肯走，馮將軍又不敢發威，大家就隻好用非常手段了。

    來可悲，馮大人自己的親信副官首先就嘩變了，馮大人本人是個厚道的人，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還在給皇帝求活路。

    馮大人死在了自己人手上，他的貼身仆從逃了出來，連幹糧都沒有揣就連拖帶拉的把陳拽到江邊，按在了船艙。陳破口大罵，罵嘩變的，罵馮幼任。

    “啊！！！！”這位貼身仆從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來，一個巴掌甩到了陳臉上。

    陳被打得趴在了船舷上，一時啞然。

    “我家大人都死了！！！！你罵他，你憑啥罵他！！？？”

    “……”船上是東庫關派來的渡手，呆呆的看著一個家仆打皇帝。

    “滾！！滾！！帶著他滾！！！”仆從憤怒的推了船舷一把，鐵皮船極其緩慢了離開了江岸。

    過了許久，陳才踉蹌了爬了起來。

    “皇上！皇上！可別站起來，這江的水都在冰下麵，急著呢！”渡手緊張的喊。

    陳沒有理會他，呆呆的看著灰蒙蒙的江麵，聽到的隻有風凜冽的鳴叫和冰塊被江水擰碎的叫喊。可怕的濆江並沒有給陳一個抒發情懷的機會，陳站起來沒有一會兒，四周的冰塊就猛烈的翻滾起來，鋒利的棱角割得鐵皮吱吱作響。陳趕緊坐回艙內，但是船還是劇烈的顛簸起來。

    “遇到水窩子了！”渡手一邊掌著舵，一邊把船艙的棉簾子拉好：“皇上您坐穩了，我……”

    隔著簾子，陳聽不清對方話，猛烈的顛簸讓他瑟瑟不安，隻能緊緊的抓住船舷。濆江的激流推動著巨大的冰塊向船體擠壓而來，冰塊劃過鐵皮發出令人心悸的響動。這種船並不大，因為事出緊急，船上就隻有渡手和陳兩個人。陳想盡力保持鎮靜，但船開始在顛簸中旋轉起來，就像一片被投入激流的枯葉，脆弱不堪。船艙中間有一格梁，陳顧不得儀態了，艱難的爬過去抱在梁柱上。船艙的棉簾子被不知是冰是水還是風砸得“突突”作響，當船頭船尾突然翹起或下陷的時候，寒冷的冰水便溢進了船艙。看到水越積越多，陳對著船艙外大喊，希望渡手能想辦法把水排走，但是無論他怎樣叫喊，回應他的都隻有風聲、浪聲。

    水已經淹沒了陳的腳踝，他第一次感到死亡離自己如此的近，他不能再等待了，他決定爬到艙外求救。就在他決心放開梁柱的一瞬間，船艙突然被高高拋棄，並迅速旋轉起來。陳還未來得及眨眼，背就撞在了船艙頂上——整個船都翻過來了！！陳吃驚的忘記了疼痛，還未等他有所反應，船艙又被浪重重的按進水，似乎又翻轉了一圈，陳的額頭撞到了自己剛才抱住的那根梁柱，幾乎是不自覺的行動，陳再次緊緊的抱住了它，在後麵無數次的翻轉顛簸中暈眩了過去。

    ……

    等陳再度恢複知覺的，江麵已經停止了顛簸，時間好像是過了幾十個時辰，被凍得僵硬的手腳好不容易才勉強有了知覺。陳爬出了船艙，但卻找不見渡手了，荒蕪的江麵隻有白皚皚的浮冰和灰暗的江水。

    “救人啊！！！來人啊！！！”陳蜷縮著蹲在甲板上，奮力呼救，雖然又冷又怕，筋疲力竭，但是陳沒有放棄，繼續努力大喊。

    不知過了多久，船似乎停在江心沒有移動，太陽慢慢西移，冰麵呈現出了溫暖的紅色。陳顫抖得不出話來，隻好艱難的縮回船艙。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陳突然感到臉頰一熱，竟是兩行熱淚。陳不是沒有哭過，但是哭泣已經離他太遙遠了。這些溫暖的水滴好像緩解了嚴寒的刺痛，讓陳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恍惚之間，他看到了耿太妃，太妃拉著秦王和燕王，太妃依舊是年輕的樣子，溫柔的衝他笑著，秦王和燕王都是孩的樣子，好像叫他過去一同玩耍。

    陳想起來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弟弟的場景，那也是一個傍晚，大家都還年幼。自己的侍讀太監告訴他——這是殿下的幼弟與兄長，自己興奮的跑過去，和他們一同玩耍。陳昂拉著自己的手，開心的大笑，陳宿是個虎頭虎腦的胖子，抱著球顛顛兒的跟著跑。遠遠的似乎有許多人，陳禧、雍熙公主，他們都衝著自己微微的笑著。晚霞太美了，自己似乎跑得氣喘籲籲，正興奮的大喊大叫，突然感到大地一震，大家忽然都不見了，自己猛地一回頭，看到的是父皇冷峻的臉。

    陳被驚醒了，寒冷刺骨的現實取代了美妙的夢境。太冷了，最外麵衣裳上已經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蜷縮的手指凍成了青色，難以動彈。陳想起了夢中的父皇的臉，那種令他學會隱忍的、屈服的、韜光養晦的威嚴。自己追求的不就是能夠坐上他的皇位，做他所沒能完成的事情？為此而付出的一切，難不成都隻是泡影？

    不！！我沒有放棄！！陳咬緊了牙關——我足夠堅強，我是皇者！

    陳努力活動僵硬的軀體，鼓起勇氣踩進船艙冰冷的江水。他決定再次爬出船艙，他要繼續呼救。

    當他艱難的拉開棉簾的時候，他驚呆了——在他麵前的不再是無盡的江水，是陸地！！踏踏實實的陸地！

    朕沒有死！！！朕得救了！！！

    陳興奮的爬上岸，觸碰到泥土的那一刻，他的心跳變得有力起來。濆江離東庫關並不遠，隻要努力往上遊跑，要不了多久就能見到自己人！陳脫下自己的外袍，將冰渣盡量拍掉，又脫下靴子將麵盡量弄幹，更令人興奮的是他在船艙竟然找到了那位渡手準備的一些幹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