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娃子扶著我一步一步地走著，漸漸的與大部隊拉開了距離。一路上，見到的活人越來越少，見到的死人則越來越多。行軍路線的標誌就是一個一個躺倒在路上的死人，延綿不斷，一直伸向無際的遠方。中午了，雨停了，南娃子給我煮了一缸青稞水，慢慢地喂著我。我吃了一些，不吃了，把剩下的一半推給了南娃子。南娃子漲紅了臉，一定要我全部吃下去，：“你已經病成這樣了，不吃飽是走不出草地的。”我：“你不吃東西，你也走不出去呀。”南娃子笑笑：“你吃完了我就去找吃的東西，我不會餓著的。”在南娃子的堅持下，我隻好把那幾顆青稞粒吃了。南娃子高興了，站起身，：“該喂我自己的肚子了。”完便離去了。

    一會兒，南娃子回來了，我問：“你吃東西了嗎？”南娃子拍拍肚子，睜著圓圓亮亮的大眼睛，：“你看，吃得飽飽的。”看著南娃子那變得越來越的臉和那變得越來越大的眼睛，我將信將疑。在南娃子的攙扶下，我們又上路了。又開始下雨了，“嘩嘩”的，就像上的怨婦，哭啊哭啊，淚水珠子沒完沒了地向下傾瀉著。冰涼的雨水又澆透了我們的全身，凍得我們直打哆嗦。我燒得更厲害了，頭重的就要墜下來。南娃子一邊攙著我走，一邊鼓勵著我：“快出草地了，明就要出草地了，可要堅持啊。”我拚出全力，艱難地挪動著每一步。走了不到一地，實在走不動了，南娃子扶著我找了塊高一點的地方，安頓我坐好了，：“您先休息休息，我去找點吃的。”完，就端著臉盆走開了。

    過了好長的時間，該死的雨水終於停止了，太陽出來了。南娃子回來了，手端著一盆東西，臉上放著光彩，喜滋滋的，老遠就喊：“營長，您看我找到什了？”

    南娃子端著沉甸甸的臉盆，快步走到了我身邊，輕輕地把臉盆放在地上。我往臉盆一看，就見是一堆腐肉，也不知道是什動物的肉，個頭不大，肉塊不整，像羊肉，又像狼肉，或鹿肉。腐肉大概是在水泡得時間長了，全都變白了，軟軟稀稀的，提起來就要斷，黏糊糊的肉麵上散著棉花狀的肉絮，離得老遠就聞到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難聞極了，第一反應就是要吐。可惜肚空空，吐不出東西，隻能幹嘔，嘔得腸子抽筋。雖是腐肉，可這畢竟還是肉啊！理性戰勝了生理原本具有的條件反射。什都不想了，喂飽肚子是第一位的。我們快快地找來幹枝木塊，把最後一根火柴點著了從我們身上穿的衣服上撕扯下來的一縷縷布條，像原始人一樣心翼翼地維護著火種，生著了枝條木塊，再把火苗一點點地攏大。火生起來了，越燒越旺。我們用石土塊搭起了灶台，放上肉盆，就著火灶旁，趴在地上，不停地用嘴吹旺著火苗，適時地填加著幹枝木塊，耐心地烘幹著備用的濕枝，畢恭畢敬地伺候著這一鍋寶貝。水終於燒開了，“咕嘟咕嘟”的翻滾著沫沫，肉味出來了，好像也不那臭了。我們盯著盆的肉，咽著口水，等候著，期待著，想象著就要吃肉的美好前景，抑製著“咕咕”叫的肚子；又不時地用筷子把肉杵一杵，翻一翻，巴望著它快點熟。高原缺氧，煮東西都熟得慢。半個時過去了，肉終於要熟了，香味飄散了出來，彌漫在空氣之中。真可謂香飄萬啊！我們滿心歡喜，準備起鍋了。

    可就在這時，不知道從哪來了一群人，大概是聞到了肉香味，“呼”的一下就從四麵八方湧到了火堆旁，一下子就把我和南娃子擠到了一邊。這群人，根本就不管鍋的肉熟沒熟，更不管沸水中的肉會不會燙手，伸手就把肉從盆撈了出來，你一塊我一塊的就搶著把盆的肉都吃光了。南娃子哭著喊：“給我們留點兒，給我們留點兒。”可誰會理我們呢？沒有人理會我們。我們沒有力氣和他們爭，隻能在一旁看著。整個空間，回應我們的就隻有那“嘎吱嘎吱”的咀嚼聲，震動著耳膜。這咀嚼的聲音怎會這響啊！都震到人的五髒六腑，震到人的心尖去了。一會兒功夫，連盆的湯都讓他們喝光了，盆底也被添幹淨了，細骨頭都嚼碎咽到肚去了。什都沒給我們剩下。他們不是5軍的人，是前麵掉隊的，我們不認識他們，從來就沒見過他們。他們走了，像刮過的一陣風，就如來時一樣，無影無蹤。留下了我和南娃子兩個，看著空空如也的鐵盆，欲哭無淚。實在的，此時的我並不怨恨這些人，他們是餓極了，一時間失去了理性，就隻有生理的本能了。是空虛的肚子指揮了他們的行為。長征中，我們不僅有著崇高偉大，我們也有著人的本能欲望，這很難用覺悟高低來評價。人的生理極限過了，人性就變了，有時候所能表現的就是動物性了。我們講長征，總是講它的正麵，講它的輝煌，講它的閃光點；可長征它畢竟是人群的行為，是由一群人組合而成的，因而也必然會有它人的社會性的表現，有人的高下強弱之分，它不可能不把人群中的人性弱點暴露出來。我們回憶長征，隻講一麵，不講另一麵；隻講這一群人，不講另一群人，那是不完整的，也是不能讓人信服的。幾十年後，當我和我的戰友們坐在一起回憶長征的時候，對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也常常不免地要搖頭歎息，不願再提起。

    一場空，一切又回到了原點。走吧，不走是出不了草地的。我們站起身，兩個人相互依偎著，慢慢地挪動著步子，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