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愚妄之災 第2章最愚蠢的感染

    小超有著非同尋常的世故與老練，在一個多小時的采訪中，他很少露出一個笑容，哪怕一丁點，也很少顯示出對未來的擔憂，講他自己的故事，好像他是一個局外者，內心平靜得讓人感到害怕，後來才知道，這大概與他的經曆有關。

    十年牢獄之災毀了我所有夢想

    對生命看不到那長遠，對未來看不到那高貴。這就是我當下最真實的想法，可能你覺得我好悲觀，可對於我這樣一個已經死過無數回的人來說，我的生活沒有希望更沒有尊嚴，我隻能不斷重複自己，重複昨天。說來好笑，我感染的途徑可能是天下最愚蠢的，是我讓自己感染的。姐姐是感染者，我把姐姐身上的血抽出來，然後注射到自己身上，當時隻想感染後好“找錢”（偷竊），理由很荒唐，也很可笑。我把感染艾滋病病毒當作一個可以去偷竊、敲詐他人的砝碼，像我這種人他們是惹不起的，隻能躲得遠遠的，犯事後就連收戒的地方也很少，大多一放了之，像我們這種有病的人，社會上有些人視之如瘟神。

    準確地說，我的生命有五分之二是在監所度過的，因此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我體會得很深，不客氣地說如何跟管教處好關係，如何在“號子”偷奸耍滑我最深諳其道。我可以自豪地說，無論是在那個監獄打罵成風的年代還是監獄管理相對較文明的現在，我始終是被打罵得最少的人，在這麵有一句俗語：不罰勤的不罰懶的，就罰不長眼的。

    我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幾進宮”了，但我的“第一次”恐怕我至死都忘不了，準確地說那時我還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孩子。17歲那年，我因盜竊罪被判刑8年，可以說是幾千元錢毀了我的一生，當時是8000多元錢，現在這些錢當然算不了什，但在20世紀80年代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按照當時的刑法，我被判了8年。那時的我處在一個英雄崇拜的年代，最喜歡看古龍、梁羽生、金庸等寫的武俠小說，那種飛簷走壁、拔劍傷人、掌風所到之處非死即傷的武林高手常常讓我羨慕不已，我做夢都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他們那種取人首級如囊中取物般的俠客義士。

    沒有理由，也沒有更複雜的背景，僅僅是一次在當時被認為一筆數目不菲的偷竊，一下子把我打入人生的十八層地獄。

    天空的顏色一下子變成了灰暗的，8年的刑期，對於一個當時隻有17歲的我來說意味著它是我過去成長歲月的一半，沒有了歡笑，沒有了嬉鬧，我真切地感覺到了自己末日的提前來臨。

    在監所管教民警的開導啟發下，我明白了日子還得一天天過。2000多天我開始了自己的“倒計時”，我在監獄發的政治學習本上，計算著自己出所的時間。入獄第3年後，我也慢慢悟出了一些道理：要想在麵混得好一些，必須有“一官半職”，這樣不僅可以減刑，而且不用受其他牢友的欺負。悟出這樣一個道理後，我比以前表現得更為積極了，外出勞動時，我永遠是第一個搶到勞動工具的人，就算是在監獄內部的衛生清潔，我也是第一個搶到掃帚或拖布的人。因為表現突出，我被監獄任命為我所在的那個班小組的小組長，作為領班帶領他們勞動。

    當時我們這些人被稱為“勞改犯”，主要是從事勞動改造，由於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加之又沒有什勞動技能，所以我們的勞動多是重體力活，我所在的那個大隊與監獄附近的一家磚瓦廠簽訂了協議，我們每天有人去那進行毛坯磚的生產、裝窯及成品磚的出窯工作。

    那天在管教民警的帶領下，作為領班的我照例帶著他們到磚瓦廠進行生產勞動，對工作進行了安排分工後，我一如往常對他們的工作進度進行監督檢查，在檢查到3號裝窯作業區時，我發現李貴把推磚的三輪推車擱在一邊，人也躲在一個角落抽煙，我便徑直走了過去，此時李貴也發現了我。如果說他此時趕緊把手中的煙頭扔掉，什話也不說事情會很快過去的，反正我們的考核是計件，每人每天都有規定的工作任務量，完不成任務的，別人休息你不能休息。李貴明明看見我向他走過來，此時他依然坐在幾塊土坯上，擺出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還衝著我狠狠地抽了幾口，悠閑地吐著煙圈，一副公然挑釁的樣子。我內心是知道的，李貴一直對我不滿，多次向管教匯報說我安排工作時偏心眼兒，總是把髒活重活安排給他，為這事，管教也多次與我進行談話，讓我在以後的工作中盡可能一碗水端平。李貴不停地告我“惡狀”，我早就對他懷恨在心，一直想找機會教訓一下他，不然我的權威如何樹得起來？

    我陰沉著臉一步步向他逼近，我能想象得出自己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因為我自己都能感到一股怒火一步步在胸中升騰。走到他的跟前，我強壓住怒火說：“怎回事？到這來偷懶來了？”李貴頭也沒抬地回答：“你管不著！反正今天下達的任務我幹完就行了。”也許是我的那副樣子把他嚇著了，也許是他自己感到理虧，後半句明顯感到他的話有些“偏軟”。李貴的話猶如一盆濃烈的汽油，一下子潑灑到我的火頭上，我生氣地叫道：“反了你，看老子治不了你！”話音一落，我就衝到了他的跟前，一頓拳腳。李貴倒地後發出一聲聲慘叫，不停地大聲喊叫著罵我娘，竟然敢罵我娘，我一聽更火，操起地上一塊濕磚坯（還沒有過火燒製的磚），對著他的頭就掄了過去，伴隨著一聲聲更加淒慘的叫聲，李貴一動不動。我一看也嚇傻了，害怕出了人命，就趕緊跑出去喊人……

    後來經診斷，李貴被打成了輕度腦震蕩，我也因故意傷人罪被加刑兩年半。

    本來想好好在麵改造，早點出來，不曾想，我為自己的衝動再次付出了兩年半的代價。小組長的職務也被撤了，領班的工作再也與我無緣了，我的心情再次回到了低穀，隻想混完漫長的刑期。我放棄堅持了近3年的“出獄倒計時”記錄，心如死灰，一切在我眼又都變得那樣無所謂。

    10多年終於平淡無奇地過來了，走出監獄的那一刻，我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感，更多的是感到恐慌，一種很現實的恐慌，家人還能接受我嗎？沒有一技之長的我將如何生活？

    出獄後我才真的感到自己被這個時代拋棄了。社會變化真的太快了：馬路寬了，樓高了，路上跑的車也多了，市區到處都是出租車，不僅如此，大街上跑的私家車也越來越多，而10多年前街麵上就是公共汽車也沒有幾輛。我剛進去時，一般的家庭連電話都裝不起，而我出來後發現呼機、手機好多人都用上了。我剛出來真的一下子感到很不適應。真的，打一個生動形象的比喻，就如同一個原始社會的人被一下子投到現代社會中一樣，充滿了極度的恐慌與孤獨。從內心我覺得自己距離他們很遙遠，自己如同一個外星人，一個另類。我清楚地記得，剛出來時連家的座機電話都不會打，還是父母在旁邊手把手地教我，就是看人的眼光，也一直很怯生生的，辦個事情，也顯得特別遲疑，內心隻有一個感覺，那就是特別自卑。

    記得出獄後不久，我的姐夫過生日在南充一家酒店擺酒席請客，我當時連出租車都不敢打，一路步行找過去的，就是路人都不敢去問。到了那，我一進飯店的大廳，那種繁華程度讓我接受不了，就感覺自己像一個乞丐，最終我隻好轉身走了，我真的害怕見那種大場麵，害怕融入社會。

    出獄後不久，在母親及姐姐們的幫助下，我與一個同城的女孩子相戀了，她長相一般，個子也不高，但人很踏實，一看就是一個過日子的人，像我這樣一個在監獄呆了10多年的人，有一個女人愛我，我還有什理由去挑剔別人？沒有過多的猶豫，在相處了幾個月後，在雙方父母的安排下，我們舉辦了一場簡單而難忘的婚禮。

    婚後第二年，我們有了自己可愛的兒子，兒子的降生為這個家帶來了久違的歡樂，隻是他的到來也加劇了本來就很緊張的經濟生活，因為我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從結婚到兒子出生，所有的花費都是母親多年積攢下來的退休金，那些錢本來就不多，很快也就花光了，現實的經濟壓力使我感到了生存的危機。

    父親走的時候死不瞑目

    從母親越來越緊鎖的眉頭和一聲緊似一聲的歎息聲，我知道她在為未來的生活擔憂，畢竟母親已經老了，隻能靠那不多的一點養老金生活，何況她手中的錢越來越少了。

    “我得走出去！”我在心底一遍遍地給自己打氣，雖說幾年來通過娶妻生子，慢慢地與社會接觸，我的性格也變得越來越隨和，自己也慢慢地能夠融入社會了，但我始終明白不自信是自己最大的軟肋。

    為了我心愛的女人，更為了我可愛的兒子，我開始留心各種招聘啟事，並一次次地開始到各個招聘單位去應試，懷著信心而去，卻大多帶著失望而歸，因為我沒有一技之長，加之學曆還隻是小學畢業，最要命的是我還是一個人見人怕的在“號子”呆了10多年的“兩勞”刑釋解教人員。

    “勞改犯”像一個可怕的字眼，不僅印刻在我的身上，更重要的是根植於別人的思想中。

    天無絕人之路，我一直對此篤信不疑！我不可能一直充當“啃老族”，一直過著這種緊巴巴的日子，讓自己受困，讓妻兒受苦，我決定東山再起，重操舊業。

    重操舊業的日子是緊張的，也更使我在每一次“下手”時，懷著百倍的謹慎與小心，因為我此時比10多年前多了幾份更加沉重的牽掛——一直深愛著我的妻子和待哺的幼兒。

    在一次“做活路”時，我被抓了個“現行”，當場收繳了我剛到手的一部手機和幾百元現金，因盜竊罪，我被判刑10個月，那一年是1998年，兒子還不到一歲。

    久違的高牆電網，久違的統一的囚衣，久違的清一色的光頭……一切的一切，盡管已經過去了兩年多，但那些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生活場景，雖說是一段漫長的記憶，而今天，我卻要再一次去重溫，再一次去咀嚼自己種下的苦果……

    在看守所，因為我曾經有過10多年的服刑經曆，對監獄麵的各種情況了解得很透徹，加之勞動改造要求積極主動，因此我很快就深得管教的喜愛，入監沒多久就被提拔為班組長。我所在的看守所在我們縣上，所收押的大多是打架鬥毆、小偷小摸這類罪行較輕的服刑犯，因此管理相對較寬鬆。

    在這，我還發現這些牢友們當中有一些人是“吃粉”的，雖說在這麵服刑，但他們還是有一些人在麵偷吸。毒品是如何弄進去的？我曾經是他們的幫凶，有不可饒恕的罪責。

    因為作為班組長的我能夠自由地出入看守所，在他們的要求下，我偷偷地幫他們去“買藥”，我姐姐她本人就吸毒，因為她在感染艾滋病病毒後當時的社會無法收戒，多年來一直以販養吸，“藥”就是從我姐姐那買的。

    我在精心地幫著姐姐“打理生意”的時候，自己的內心也萌生了抽一口的衝動與欲望，從開始我也來一口到一天都離不開它，我最終也吸毒上癮了。不僅如此，在我所在的那個監室，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在那個特殊的時期由最初的旁觀者發展到後來的參與者，現在我們縣還健在的“癮君子”中絕大多數都是那個階段被我們“發展”出來的，現在想想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曆史的罪人。毫不客氣地說，這麵如同一個大染缸，好一點的投進來會加速他們變壞，壞一點的在這麵會變得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