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劄記34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阿貝爾 本章:靈山劄記34

    第六卷 第33章訪土城記

    傍晚到的水晶。水晶還是太熱鬧了,是平武和鬆潘的交通與邊貿重鎮。睡在臨街的一家叫仙居堡的賓館三樓,聽見整夜都有重型機械過。還是喜歡土城街上的那種清冷,守店鋪的人坐在屋簷下發呆或者打盹,開館子的人等不到顧客自己舀一碗肉吃起來。那種清冷是配合了初冬的陰鬱與低溫的,也配合了街邊少許的泥濘。水晶已經找不到一個幽靜的地方可以去走一走了——菜園子早已不種菜,水巷子早已沒有水,往黃羊關去的沙壩子也都修了房子、修了電站——21年前我是時常一個人去小河邊走的,那些灌木很迷人,那些青石大得像一架床,仰長八尺睡在上麵曬熱頭安逸得很。

    平武有兩個取名為“城”的鄉鎮:古城和土城。古城因西漢時候做過剛氐道的道址而得,土城從何而來沒人知曉。在我的想象中,總有一個時候會在土城的地下發掘出一座城,像發現三星堆和金沙遺址那樣轟動。以前去過兩次土城,一次是92年冬天從水晶騎自行車過土城追一個女子,一次是跟追到手的那個女子去吃酒。但都淡忘了。記得吃酒那天是個星期天,上午睡了懶瞌睡起來聽見隔壁教堂朗朗的誦經聲。

    這次去土城,有一半理由是為了記憶中的誦經聲。平常都是在電視電影聽見,隻有那一回是親耳聽見。我也知道那些聲音大都發自貧窮衰老的鄉民之喉嚨,但它們跟發自太太、小姐和貴族的喉嚨一樣的美,一樣有春天融化冰雪的力量。在我的想像,那些誦經聲最為接近早春山澗流淌在冰雪下麵的溪水——我們的內心大半都已變成冰雪了。

    土城是平武縣天主教傳播最成功的一個地方。1885年法國傳教士勞步善第一個到來。我說的成功,是指土城人至今仍虔誠信奉。從勞神父進來到1949,平武縣很多地方很多人都信奉天主教了,單本堂就有龍安鎮和青川兩個,等1983年恢複過後,便隻有土城人真的信奉了。我看過為證明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修在縣城頂門壩的天主教堂,差不多已經頹廢,並沒有人進去做彌撒。

    來到土城天主教堂門下正值上午十點鍾的光景,初冬的陰鬱寂寥帶給了教堂更多的空闊和寧靜。教堂很小,僅有一兩百個席位,很幹淨,很緊湊,四壁和天花板的白色調就是在陰影密布的初冬也能顯示出足夠的純潔——尤其在我照相機的鏡頭,可以明顯地看見流溢在天花板上的乳白的光線,仿佛真有天使的翅膀在煽動。不知道教堂是不是在勞神父手上修的,但從教堂的石柱和石柱上的雕花可以看出很有一些年頭了。平常照顧教堂的楊振常告訴我,49年過後沒有燒教堂,隻是57年拆了教堂屋頂子的木料去建學校。“也是教堂的石柱過於牢實了,有人想拆拆不了。”老楊補充了這一句。我想,還是土城人信奉了天主教,有了善惡觀和恐懼感,不像那些毫無宗教意識的人敢於與天鬥與地鬥無惡不作。一座小巧古色的教堂坐落在山鄉,本身就有著異乎尋常的意味。楊振常56歲了,一直是一個單個子人,得過癱瘓病,走路有些晃蕩,照說他該對生活對世界有一肚子怨氣,但我在他臉上看不見一點點,看見的隻有平和、慈祥。

    過索橋去對岸訪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徒。橋頭上就是紅葉,一坡上頂,各式各樣的紅,潤滋滋。最耀眼的是豔紅,好比畫家最激情的落筆。教徒叫王貴喜。我記住他的名字,覺得這個喜不再是漢語的意思,倒是靈魂得到拯救的自滿。時光接近正午,天光卻類似傍晚。一路上都是轉房料的人。有一老一少兩個人扛柱頭的,有一男一女兩個人扛檁子的,但見到最多的還是一個人單獨扛檁子椽子的,可謂絡繹不絕。不是大馬路上的絡繹不絕,是林間溪邊小道上的絡繹不絕。很多時候,我不得不爬到坎上或跳到菜地去讓他們過。他們絡繹不絕,前前後後房料挨房料。震後重建從8月就開始了,現在有點緊鑼密鼓的氣氛。剛剛出的柱頭檁子白條條的,在紅葉間晃,陰鬱的天光讓木料的白浮出及分慘。我是隻感覺到寧靜——枯瘦冰潔的小河,紅葉簇擁的山林,青纓子下穿高跟鞋的紅皮蘿卜,被時光塗抹了墨色的吊腳樓。包括拴著圍腰在菜地跑得風快的婆娘。在山鄉,山定下了萬物的格調,在坡上唱山歌也是一種,小河奔流也是一種,在地勞作、在山道上趕路也是一種。

    在一家正在做房料的院壩見到王貴喜。很仁義的一個矮個子,兩隻皺紋簇擁的眼睛是青豌豆角一樣的笑,流露出的慈祥像蜜糖。就連兩隻鼻孔滾出的清鼻涕也像是蜜糖。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究竟要訪王老太爺什。土城的天主教?土城的天主教的什?木匠和幫忙的人在院壩的木馬木凳上忙。王老太爺要給我們泡茶找煙我擋住了。隻想聽他談談天主教,談談土城。有東西蜷縮在他的記憶,隻有通過他的講述我才能捕捉到一點影子。

    他沒有說出法國人勞步善的名字。他幾次試著說,都沒能說出。法國人1885年到的土城,距今123年,這一點他說得很準確。我們說話的時候,王貴喜的兩個鼻孔一直都掛著清鼻涕。是清得像水一樣的鼻涕,不是青色的鼻涕。有一顆像是掛在胡茬上。他的表情總是笑,很真實的笑,完全不同於記憶中我父親的態度。我有針對性地問了他幾個問題,他耳背,很多時候都問牛答馬地回答我,樣子卻是同樣的真誠。王老太爺說,49年前沒有強行信仰,土城人很多都信奉天主,包括保長楊忠倫和團總王開富。照理,二人是該信仰三民主義的。王貴喜是1933年生的,49年前的事記得一些。當然,49年後的事記得的更多。他說,49年到59年土城還有很多人偷著信,在自己家做彌撒,59年過後就不行了,再信就要倒黴,再信就是黑線人物,就要挨批鬥甚至判刑。他舉了一個叫黃仁友的,曾經在土城當神父,後來去了安縣秀水,“文革”中被槍斃了。土城是1985年恢複信仰天主教的,陪修了教堂,禮拜天又能聽見誦經唱詩了。信佛教好像大都是求佛主保佑,包括保佑實現貪欲甚至邪欲,而信天主教還有懺悔,把自己犯過的錯講給天主,請求饒恕,自己也痛改。夥食團的時候土城餓死的人居全縣首位,我想除了食物匱乏,還有就是他們守約,不偷不搶。

    問了王老太爺一個最幼稚也是最本質的問題——為什要信天主教。王老太爺回答得很書麵:“每個人都有一個靈魂,信了天主天主就會拯救你的靈魂,最重要的是不敢作惡。”這是一個觀念,一種意識,但有無這種觀念和意識的人迥然不同。有了會有所懼怕,會約束自己的言行;沒有便無所畏懼,什事都做得出來。對自我靈魂的意識讓我們關心到來世。其實,來世一直在冥冥之中影響我們的今生。就算來世是一個徹底的假托,也並非與今生無關,我們對它的猜測、遐想、夢托和恐懼總是像夕陽一樣反照到我們的今生,影響到我們今生的質量。從這個意義上看,關心靈魂未必隻是關心來世,其實也是關心今生。

    問到今天年輕人的信教情況,王貴喜說,今天的年輕人很多都不信了,他們經常在外麵跑,信科學。信了科學就不信教了,這是王貴喜的理解。這個理解是輿論教化的結果。科學解決的是實際問題,宗教解決的是靈魂問題,二者並不矛盾。我能理解今天的年輕人,為生活奔波,眼睛還隻能盯著現世,隻能盯著現世最能解決問題的東西——鈔票。我也能理解王老太爺的憂慮,年輕人很少信教,天主教傳不下去。但我沒有王老太爺的憂慮,我覺得信也要隨緣,你今生的緣,也是你靈魂的緣;當然,這個緣也受製於時代的大緣。不信的原因除了時代的向錢看,也有對來生來世的迷茫,對靈魂歸宿的迷茫;現世看不見報應,看不見講良心的人得到善報,倒是看見黑良心的人安心理得——現世現實被顛倒的圖景叫人不再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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