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劄記36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阿貝爾 本章:靈山劄記36

    第六卷 第35章還鄉記

    一

    每次乘車路過黃陵廟和嶺子灣,都覺得是兩個適合拍照的地方。朝西,朝西南——當然是拍我的老家桂香樓。六重山是屏障,匹匹卷起,一直延伸到老團山,看上去又與腰磨坪銜接著。主題是“四川”:我們村子背後的梁包,安場壩背後的障子崖,黃陵廟和長渠壩背後的山。涪江比一個倒放的“W”要多,準確地說是一個手寫體的行草的“W”。安昌河上次來,對這個獨特的“四川”地理讚不絕口。當然,他是把它當成拍片的外景看的。小時候在梁包上,王金勇指著一道道川,真是這樣告訴我“四川”的由來的。

    乘車到嶺子灣下,站在公路邊瞄,發現地勢還是低了點。陰天,又是早晨,光線有些昏暗,六重山泊著淡淡的霧靄。舊時的嶺子灣是一個與平驛倒馬坎齊名的路段,鬆林茂密,土匪出入。小時候常聽父親提起嶺子灣,且把搶人的情景描繪得栩栩如生:如何五花大綁,如何鬆毛塞嘴,如何腐爛如何白骨。

    隨一個給玉米施肥的人走嶺子灣爬山,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高度。那個地方叫中壩溝,是一個人畜飲水工程。滿山坡的玉米長勢好。順著階梯爬上梁,居然被風光打濕了眼睛。盛夏的南方,蔥蘢,潮濕,層次分明。我也注意到階梯邊地的遲玉米和黃豆苗,感性得就像早晨灑在記憶的扁穀草上的沾了露水的陽光。

    下到公路,出了昏昏太陽,漸漸熱起來。步行往回走。很熟悉的地方,多少年不曾走的路。從14歲起就騎自行車。早晨坐車路過東皋灣和大坪,迷戀鄉村的綠和盎然,心想回去就走路。沒有攔到車,也無心等車,一個人沿著公路走,在自己的家鄉,又被當成外地人,感覺多少有些美妙。何況還有不同地勢不同角度呈現給你的景色。“三灣三十,兩頭送給你”,說的便是從縣城到古城的三個灣:東皋灣、長河灣和車家灣。

    走過車家灣,爬山黃陵廟,看見的便全是家鄉的景子了:安場壩,長河灣,竹林蓋,以及我老家背後的山。都是水綠。長河灣的水綠劃出一道弧線,在每一件事物。樹木、田野、房舍。很熟悉。有十三四年吧,我就住在那些水綠。睡在水綠,走在水綠,念書在水綠,饑餓和階級鬥爭也在水綠,死亡也在水綠。。枇杷樹、河口、水井、打瓦坪、泥窩、樓坎地、大隊壩子、溝渠、楊鳳春家門上、竹林蓋、中堰、山邊、桅杆坪、樓坎底下、大蓋頭、崖子頭、新路頭頭、幸福院、拱橋溝、桂香樓……這些像羊毛一樣的地名編織了老家這幅地毯。

    黃陵廟有兩次記憶。一次是我們班開墾學大寨的基地。記得最清楚的是黃泥和扁穀草。抬糞水灌玉米,從學校抬到黃陵廟,76年的冬天,北風吹裂了手和臉。我從小就厭惡勞動。勞動不是本能,厭惡是本能。因為勞動壓抑,勞動髒,勞動不是為自己。生產隊集體勞動留下的後遺症。一桶糞水抬攏黃陵廟,一滴不剩。鄧老師罵我們,衝我們咆哮,而我卻靜靜地看她,她的草綠色燈心絨上衣,麥麩色的額頭,起伏的胸脯。另一次記憶在19年之後,大嫂的四弟在小河溝翻車死了,埋在黃陵廟。我早上趕過去,很多人在抬棺材。大嫂的姊妹都在,看見我,叫我“金勇哥”。我當時已經叫現在的名字了,他們還叫我金勇哥,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就出來了。上坡去看埋墳、燒紙,在一種沉默與會意做事,感情一直保持著上升態。墳的人才二十多一點,結婚不到兩年,婆娘剛生下小孩。

    二

    去公路邊我的小學。水泥路,水泥樓,綠化樹。“換了人間”——很反感的換了人間。還是喜歡記憶的碎石路。雨季泥沙泛濫,一直流到枇杷樹。尤其秋雨,地的玉米也淒荒荒的。學校有了圍牆、鐵門和校牌。校牌上的幾個字很難看,但我還是拍了下來,畢竟是我的小學校,在麵度過了5年,且是那個時代的5年,且是童年的5年。剛剛還在記學校的老師,想見了怎說話,怎笑;看見鐵門上的鎖,才記起放暑假了。路邊有個散披頭發的女人在淘麥子,過去問,才知鑰匙在她那。

    其實細想,除開地盤,小學已經不是我的小學了。老師不是,校舍不是,花草樹木不是,空氣味道都不是。然而,73-78年,我的的確確又是在這度過的。王生茂,李晉平,鄧小麗,又的的確確是在這給我啟蒙、給我審美、給我性意識的。批林批孔批《水滸》,反潮流學黃帥、張鐵生,反擊右傾翻案風,追悼毛,慶祝粉碎“四人幫”。唯一留下的見證是操場的那棵核桃樹,依舊在,依舊茂盛。記得75年在它下麵學元旦社論、學毛的《重上井岡山》,76年在它下麵跟鄧老師學跳舞。動作是政治的,身體是我們的。

    上到台地拍了當年鄧老師寢室的位置,拍了門前的花,拍了石榴。台地過去分兩級,最高級是一排平房,正對階梯上來是辦公室,其餘是老師寢室,東邊當頭是廚房——流傳全縣的老師吃豌豆數顆數事件就發生在這。中間級是土台,有很多蘋果樹,開會就是主席台,演出就是舞台。我就是在這個土台上入紅小兵、領獎狀、演節目的。五年級的時候當上少先隊大隊長(77年,已經廢除紅小兵),也是在這台子上領操、領口令的。現在,土台已被鏟除,蘋果樹一棵不剩。我在核桃樹下呆坐,起身時抱了抱核桃樹。我總覺得核桃樹會對我說:“我認得你,你是胡家壩的。”

    去走上學的路,才發現學校前麵那段小路已經不在了,變成了玉米地和稻田。記得五年級第一次穿白網鞋,走過這段路,被在路邊挖紅薯的彭萬金看見,他叫我“超哥”。從大隊壩子過,進到田間。大隊壩子早已被各家分割。記得右手邊是我大嫂的娘家,左手邊是小學同學徐文家。田秧苗長得好,綠油油的,掛滿露水。田埂上的桑葉也沃若,翠綠墨綠都有。我拍了照。台灣一朋友喜歡,拿它做了桌麵。走到大嫂娘家老房子背後,再也找不到路。走田埂,露水打濕了鞋。我是想要親腳走一遍上學的路,所以在謝華先家房後看見玉米地邊的路完全被茂盛的蒿草灌木遮掩,我也沒有打退堂鼓。我怕蛇,我又很想走上學的路。我折了樹枝趕蛇,好不容易才走過亂石窖。亂石,蒿草,灌木。想到毒蛇就藏在草叢和石洞,一有響動就竄出來……看得出,很少有人再走我們上學的小路了。可以把魯迅的那句話修過來: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正如地上的路;其實,世界上本來有路,走的人少了,也便沒了路。

    在溝渠看見淘金——從地下取沙,在溝渠遛。我拍了淘金的照片,撿到三塊怪石。70年代的夏秋,雨水多,拱橋溝發洪水,我們踩不過去,就走援路上公路過拱橋。淘金者都是竹林蓋的人,有個親戚,也是我小學同學。我說我們是同學,她說你還記得啊?意思是我早把她忘了。忘是沒忘,隻是不清楚她有什能讓我記得。她問我回家的路是走哪一條,我指了指玉米地邊的草徑。她笑著說,還記得到呢。我說,咋忘得了?她笑起來,我的記憶鮮活了一些。她和我父親是一個輩分,我該叫她姑姑。走在大蓋頭,我還在記她的名字(是叫王生莉嗎?)。

    我相當是放早學,走了大隊、王興誌家房背後、亂石窖、溝渠、楊鳳春家門上、大蓋頭,在竹林蓋上了大路。過去大路是土路,前幾年打成了水泥路。大路和小路在竹林蓋的曬壩邊接上頭,稍微往前便是養豬場(當時沒有養豬場這個名字,叫豬圈)。冬天的早上路過,總能聽見甕子鍋煮豬食的聲音,泊泊泊,推門進去,看見好幾口大鍋都冒著氣泡,不斷地生出,不斷地滅。麵煮的全是豬草。牛耳大黃(也是藥),苦麻菜,刷把簽,麵蒿,麻雞婆,水麻葉,九菱光葉子,水葵花,鋸鋸藤,鵝卵草,蒲公英,悶頭花,桑葉。還有好多。灶孔塞著濕木頭,一頭在鍋底燃,邊燃邊滴著水,一頭在灶門外大冒小煙。我們趁機把手板伸到灶門外烤火。負責養豬的是李光全,戴頂栽絨帽,個子瘦小,臉黑。接著是一長排高圈,柵欄和門都是木頭塊子裝的,從寬寬的縫隙看得見豬拱圈、豬拱豬。那年代,豬也總是餓的,每次路過都能聽見叫食的聲音,哏,哏,哏。可憐的時代,可憐的豬。高圈下麵是茅坑,石板麵的邊,三合土夯的坑。我看過打茅坑,挖土,然後拿木板架廂,往廂灌三合土,很多人拿了木棒站著夯土,很少有加水泥的。我喜歡看“夯”實這道工序,有原始工業的味道。茅坑總是清水,連豬糞也很少。即使偶爾漂浮有豬糞,也不見得臭。那個時代,豬最大限度地吸收食物有機成分長肉去了,而我們人也最大限度吸收有機成分搞階級鬥爭去了。

    三

    母親坐在王生樹家門前的板凳上等我,看見我,便起身來。李金蓮姐姐背了背拄著鋤頭在屋簷下歇氣。我喊了聲姐姐,她沒有馬上應答,望著我像是不認得。她是我外婆第一個男人家的後人,與我們雖沒一點血緣,但我們從來都是認的。很多時候,倫理比血緣一樣更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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