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台76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周樹山 本章:銅雀台76

    第二卷曹魏王朝之“君臨天下” 第76章胡姬釀酒醉狂客阮籍遊山逢隱士

    阮籍出遊,總是自己駕著一輛小馬車。車很小,有一個小布篷,拉車的是一匹純白的小馬,車內隻能容他一人躺臥。這輛車倒很符合他步兵校尉的身份,他也從不帶隨從,心情煩躁時,恨不能天覆地載隻他一人才好。不,他也不願做一個人,他要做一棵樹,一棵草,一滴泉水,一塊山石……融於山水自然。唉,心為物所累,這一具醃臢沉重的肉身著實討厭!一縷清風,一束月光,這大約就是神的形態,像神那樣化為清風和月光該有多好啊!

    他每日大半時間都處於微醺狀態,這種狀態於他很相宜。視物不甚清晰,大腦卻極其活躍;在這個血腥恐怖的世界,心頭無形的重負似乎全都消失了;世界在他眼前隨心所欲幻變成各種形象……他覺得自己在虛空漂浮,觸目所及都是美麗的光環和耀眼的斑點;萬物若有若無,形狀無定,仿佛有無數的精靈在耳畔歌唱,聲音幽細,縹緲無跡。而一旦沉醉,則墮入無知無覺的睡鄉。這也很好,人說,酣睡如小死,死亡其實是一種“無”,老子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無”其實就是一種初始狀態,沉酣大睡,回歸於“無”和萬物的端點,這很好。他喜歡無夢之眠,有夢則有欲,有哀喜和焦慮,他討厭做夢。要有無夢之眠,就要喝好多的酒。

    步兵營廚中的酒他有些喝厭了,當然那種酒亦可稱美酒,味道重濁而濃烈。那是幾個善於釀酒的老兵釀製的。這種酒適於沉酣大醉,每次他都喝很多。劉伶唯喜此酒,有阮籍做校尉,劉伶的酒源源不斷。如今阮籍找到了另外一種酒,這種酒初品有一種淡而清的甘甜,香氣在若有若無間,如林間初綻的春花遙遠的氣息,不由人不循跡而往;再飲時則芳菲馥鬱,微溫爽滑,如撫觸美女的肌膚,頭腦清晰,卻有迷醉之感,欲罷而不能;更飲時則漸入佳境,春溪潺湲,落英繽紛,冰肌雪膚,如磨如磋,綽約之中,如入芳林錦陣,不知所行所止矣;待三樽四爵、五杯六盞之後,則纏綿悱惻,通體輕揚,忽上而忽下。在左複在右。在上時踏雲巡行,萬類在望;在下時紅塵紫陌,百感貫通;在左時麻姑搔癢,通體酥解;在右時莊周夢蝶,物我兩忘……悠悠乎,冉冉乎,渺渺乎,盈盈乎,肉體逝矣,唯魂魄存焉,神仙境界,不過如是矣!

    這種酒都裝在精巧的陶罐,陶罐纖頸溜肩細腰肥臀,若女子之胴體,用上等的黃泥燒製,色黃白而細膩,一溜兒地排列在齊腰高的木案上。因為釀酒和當壚沽酒的婦人是胡地女子,故此酒有個諢名叫“胡姬春”。胡姬身材高大,豐乳肥臀,皮膚光潔白嫩;眼白微藍,眸子淺綠,鼻子略高,眼窩略深,棕黃色的頭發挽成高髻;一雙手白皙修長,十指尖尖,柔若無骨;腕懸玉鐲,腮敷桃紅,長裙曳地,半露酥胸,愛凝眸視人,也愛朗聲大笑,乍見之下,疑為狐魅也!阮籍成了胡姬酒肆的常客,人或譏之,阮籍歎曰:“酒有異香,人有異色,美酒美色,雙美並具,天下至美,有如是乎?”阮籍來肆中飲酒,飲三陶罐自止。止則臥於胡姬榻上,醺醺然不知昏曉。胡姬則沽酒如常,不以為意。胡姬的丈夫當然也是胡人,他們夫婦來自西北樓蘭,丈夫魁偉高壯,是為朝廷冶銅製祭器的匠人。因為知道阮校尉乃醉賢人,所以也不覺得有何不妥。時人語雲:“醉飲胡姬春,臥於胡姬側。誰比阮嗣宗?酒中之狂客!”

    阮籍醺然小醉中,也常駕車出遊。車兒上了路,他就臥於車中,任意東西。小白馬拉著車,緩緩地在路上走,行於岔路,常猶疑不前,等待主人指示。然而主人正在昏睡中,馬車就長久地停在那。等得久了,小白馬自己擇路而行。荒郊野外,或榛莽沒路,或怪石遮道,或危崖聳立,或大河喧囂,阮籍醒來,周圍黑咕隆咚,探頭窗外,但見冷月疏星,悲風颯颯,慘厲淒絕,寒徹骨髓,不由悲從中來。當年夫子困頓顛躓,曾仰天浩歎:“吾道絕矣!”又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可我阮籍有何道以濟天下哉?無道!生於天地間,身為世所累,心為物所役,肉胎凡質,醉生夢死,何益於群生哉?無益!豺虎橫行,磨牙吮血,竊國者侯,竊鉤者誅,天下無道,暗無天日,聖人尚要跑到海外去,我能去海外嗎?不能!年過而立,一事無成,大野蒼蒼,四顧茫茫,車跡窮矣,我路絕矣!阮籍忽聽猿嘯聲聲,自遠山傳來,更增無限淒涼,就爬出車外,對著黑黝黝的群山吼了起來,一邊吼,一邊熱淚潸潸而下,濡濕了臉頰。

    這樣吼過哭過之後,愈覺得心空蕩蕩的,沒個著落。索性棄了車馬,在暗夜踽踽而行。山間一條沒於白草中的小路,曲曲彎彎,崎嶇不平。爬到山上去幹什?為什要在這樣一條小路上攀爬?前麵有什在等待他?他也不知道!“胡姬春”,那種有著持久迷醉力的酒還在他的血管燃燒著;美麗而高大的樓蘭女散發著大麗花的涼沁沁的氣息,他聽到她的裙裾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在虛空飄浮著。虹霓燦爛,橫貫天宇,他踏上了那座美輪美奐的天橋。有人在竹林彈琴……下弦月如樓蘭女的眼睛,而星星如冰塊嵌在黛藍的天穹……

    詩人總是哭哭笑笑,吼叫發狂,所以對於阮籍先生我們也不必太當真了。他們愛說話,愛說驚世駭俗的話、飛揚跋扈的話、別出心裁的話以及熱情澎湃的話。真話、假話、狂話、廢話、荒唐話、俏皮話、大白天的夢話、褻瀆神靈的昏話……舉凡我們能記得的話,大多出於詩人之口。詩人的靈魂翱翔在天堂上,而他們的肉體卻生活在紅塵,所以常常捶胸頓足,痛不欲生,熱淚滂沱,意興遄飛,於是便言動異常,辭采飛揚!從前,有一天,阮籍先生與人登廣武山,觀楚、漢舊戰場,仰天浩歎曰:“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這句話被我們牢記近兩千年,因為這句話不僅罵倒了項羽、劉邦,也罵倒了他們麾下的王侯將相,真痛快淋漓也!詩人說完話便去喝酒睡覺,管他娘!死人不能與他對罵,所以他喝得痛快,睡得安詳。

    且說阮籍沿山路攀緣,山石崚嶒,野藤牽衣,行至半山,已氣喘籲籲,困頓不堪,便倚一塊大石坐了下來。這時候他才考慮他是誰?他從哪來?他又要到哪去這樣嚴肅的問題。因為他不是很深刻的哲學家,他隻是一個詩人,所以他想了半晌也沒有想明白。他隻記得他似乎睡在胡姬的酒肆,那樓蘭女的屁股大而渾圓,在他麵前動來動去,不斷蹭他的臉和帽子;隔著裙子,他嗅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涼沁沁的大麗花的氣味;樓蘭女光著腳,他能看到她腳脖子上係著的一串小銅鈴。她不斷地招呼著顧客,把盛酒的陶罐遞來遞去的。可是他現在為什爬起山來?為什來到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他完全記不清了。他覺得臉上冰涼,抹了一把,是淚水。那,剛才他似乎哭過了。怎回事?為什要哭?他也記不起了。這是怎回事?是誰把他弄到這來的?他幾乎憤怒起來。後來他平靜下來,因為他睡著了。

    刺目的陽光使他醒來,睜開眼睛,頭有些發沉,昨日的宿酒使他渾身癱軟無力,他知道這已是早晨了。他想再睡一會兒,可是,陽光越來越強烈,他身上有灼痛的感覺,他坐起來,揉著眼睛,眼前的景物也漸漸清晰起來,於是,他發現了那個令他驚駭的影子。

    那個影子在高處的一座山坳,從一條清澈的山溪旁站立起來,赤裸的身子泛著古銅色的光芒,頭發長長地垂下腰部,在山風中輕輕地拂動。因為是背對著他,又是逆光,所以,那影子泛著令他癡迷的神性的光輝。他又欣喜又激動,小心翼翼地爬起來,隱在山石後,觀察著。他的心地跳。多年以來,他一直渴求尋找真正的隱士。這些隱士出塵脫俗,道行高妙,知三皇五帝之事,通治亂興亡之理,握吉凶禍福之機,曉天地陰陽之數,隱身山澤,不問世事,然則無所不知,通神近聖。他們幾乎不食人間煙火,“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雖然他們的活法近於鳥獸,然而卻與自然同化,與天地同壽。等到他們活夠了時,就羽化飛升,成了神仙。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比如古代的彭祖,據說活了八百年;還有一個叫陳摶的,一覺醒來,光陰已過千年;有一個人,進山去砍柴,見兩個老者在山洞外的一個石桌旁下棋,他就站在旁邊看了起來,人家一盤棋下完,他才想起要去砍柴。他去拿他的斧子,可是斧子的木柄已經爛沒了,斧頭也消失了,隻留下一小灘鏽跡和斧子的印痕,那兩個下棋的老者也不見了。他回到他的村子,村子也找不到了。原來在他村落的地方已凸起一座林木蔥鬱的山峰和一片湖泊,人們見了他的裝束,都以為他從戲台上剛剛跑下來,他已經成了一個活著的古人。原來老者那一盤棋下了整整七個世紀。七百年的光陰隻是山中隱者下一盤棋的時間。那兩個老者是誰呢?就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齊。大家都知道他們采薇的故事,那兩個老頭子就靠吃那種野菜成了神仙。

    阮籍看著那個影子轉過身來,很長的胡須垂在赤裸的前胸,腰部結著一圈串起的葉子遮蔽著私處。他的個子很高,但是很瘦弱,因此顯得胳膊很長,類似一種猿猴的體態。阮籍斷定,這就是他日夜思慕的半人半神的隱士。他推斷,這人起碼活過了五百歲以上,曆經數代風雨,閱盡人間春色,他的陽壽不可限量。阮籍要向他學習和請教,要拜倒在他的腳下,如果可能,就做他的弟子,生活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住山洞、食野果、飲清泉,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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