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五 繁花相送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側側輕寒 本章:第四部 十五 繁花相送

    第四部 十五 繁花相送

    馬車一路向西,在開遠門附近停下。

    那早已圍了一群人,個個仰頭望著城牆上,議論紛紛。在一片喧鬧聲中,黃梓瑕下了車,抬頭望向開遠門上高大的城牆。

    王宗實冷眼看著她走向城牆,推上了車門。

    黃梓瑕向著前方一步步走去。在城樓旁邊的城牆之上,正有一個老者站在上麵。寒風呼嘯,他站在高處風口聲嘶力竭地大吼:“夔王謀逆,屠殺兄弟,地不容!”

    黃梓瑕慢慢地走近兩步,沉默地在人群之後抬頭看他。雖然那老人的麵容已經扭曲,聲音嘶啞得不忍卒聽,但她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這是張行英的父親。

    “我兒張行英,身為夔王府侍衛,早已覺察夔王叛逆野心!他不肯助紂為虐,斷然拒絕與那等喪心病狂之徒同流合汙!如今夔王那賊子已事發被擒,然而府中尚有人企圖救助,我兒欲為國盡忠,擒拿餘孽,誰知卻功虧一簣,反遭他人暗算,如今身死,是我張家之榮!是光耀門楣之事!”

    黃梓瑕聽著他歇斯底的嘶吼,在周圍人的驚詫議論之中,一動不動,隻覺得張偉益身後的日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來。

    她覺得一陣暈眩,隻能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她看見人群中不遠處,有一人回頭看她,正是周子秦。他臉上滿是驚愕慌亂與不敢置信,看見她之後,他猶豫了一下,向著她這邊擠來,然而周圍的人太過擁擠,他的腳步被阻攔,隻能遙遙看了她一眼,然後趕緊又回頭看城牆上的張偉益。

    “蒼開眼,當今聖上有德,下黎民隻求早日鏟除妖孽,還我大唐安靜祥和……”他到此處,聲音已斷續淩亂不可聞。原來是城牆守衛見他越越不像話,已經卡住他的雙臂,要將他拖下來了。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上麵的那陣混亂,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一日在翔鸞閣上,鄂王李潤對李舒白的痛斥。

    不同的人,相同的話語,幾乎一模一樣的情形。

    周圍的紛紜議論,正如同群蜂轟鳴,在她耳邊紛亂響起——

    “這,夔王真的要謀反?”

    “誰不是呢!夔王先殺鄂王,如今又有他府中近衛冒死阻止,可惜功虧一簣,唉……”

    “我就夔王已被龐勳附身,要傾覆大唐下,你們之前還不信!”

    “聖上明鑒,夔王已被控製,可府中還在垂死掙紮之人,究竟又是誰?”

    “總不過就是那些閹人宦官之類的,可惜了鄂王與這張家兒子為國為民忠心耿耿,竟就這被害死了!”

    “要我,夔王屠殺至親兄弟證據確鑿,這等禽獸不如之人,便是死也不足惜!”

    “哎,夔王在未被龐勳附體之前,好歹於社稷有功,今上仁德,又豈能對他殺就殺?”

    “就算死罪可免,那也總得給予懲戒,或廢為庶人,或流放或幽禁,不然如何服下?”

    聽著周圍這民間輿論,她後背的冷汗,隱隱地冒出來。整個人一瞬間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究竟是在那日的棲鳳閣之上,還是在開遠門城樓之下。

    猛聽得周圍眾人齊聲尖叫,有些婦人孩的聲音更是尖厲淒慘,黃梓瑕卻仿佛完全沒有感覺。她隻是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城牆上的張偉益甩脫了所有試圖抓住他的兵卒們,在瘋狂的吼叫中縱身一躍,向著下麵義無反顧地撲去。

    快得隻是電光火石的一那。

    黃梓瑕的腦中,卻空白了許久。

    整個地一下子閃成黑色,然後又換成白色。許久,眼前才有漫漫的灰黃色湧上來,將前麵的顏色一點一點染回來。

    她木然地,在驚惶散亂的人群中站著,一動不動。

    有人往前湊去看熱鬧,也有人嚇得往後疾跑,似乎怕聞到血腥味。有人大喊:“死了死了,死得好慘,腦漿都出來了!”也有人抱著哇哇痛哭的孩子,趕緊輕聲安慰。

    直到混亂基本結束,除了屍體旁邊一圈人之外再無其他,黃梓瑕才僵硬地往前走去。擠成一堆的人群見她神情可怕,嚇得紛紛讓路,暗自猜測麵的應該是她認識的人。

    黃梓瑕走到人群中,發現周子秦正蹲在張父屍體旁邊發怔。見她過來,他呆呆看了她一眼,才脫下自己的外衣,將張偉益的臉遮蓋住,然後走到她身旁站著,許久,一言不發。

    周圍的人見如此,也都漸漸散去了。

    京兆府的人終於過來了,因張偉益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下城樓自盡,案情簡單,周圍人都可做證,因此京兆府中的人隻簡單記錄了一下旁證。領頭的恰好與周子秦之前有過數麵之緣,便拉過周子秦,聲問:“子秦,我聽,此事與夔王有關?”

    周子秦愣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是……張老伯臨死之前,確實是痛斥夔王。”

    “些什?”他又問。

    周子秦皺起眉想了想,終於還是搖了搖頭,:“事情太過突然,我又情緒激動,一下子忘記了具體的話語……你可以去問問周圍的其他旁觀者,畢竟,總有幾百上千人聽到了張老伯的話吧。”

    京兆府的人自然知道他是不想轉述關於夔王的惡言,便也不勉強他,朝著他拱拱手,然後:“既然如此,我先去詢問一下其他目擊人等。”

    京兆府的仵作也早已布置好白布涼傘,就地開始檢驗張父的屍身。

    “確係高處墜亡無誤。”仵作初步檢驗之後下了結論,又請周子秦過去檢視。周子秦今日遭逢兩重劇變,異常沉默,草草與他一起再驗了一遍,確是墜亡。頭部撞得血肉模糊,頸椎折斷,立斃。

    “這多人眼睜睜看著他跳下來的呢,這死因還有疑問嗎?”仵作著,在驗屍單子上簽了名姓。

    另有人道:“死因好,隻是這跳城樓的原因,可真不好……要往陳詞單子上寫嗎?”

    領頭的搖搖頭,:“難寫,我看先回去請示了再吧。”

    周子秦失魂落魄地轉身看向黃梓瑕,卻見她那張之前還恍惚的麵容,已經沉靜下來。

    她緩緩道:“子秦,你去問一問,張老伯是怎上的城樓。”

    周子秦應了一聲,轉身向著城樓台階處走去。不一會兒他轉回來,與正在搜檢張偉益遺物的士兵了一句,然後將其中一個令信拿走,出示給黃梓瑕,低聲:“是用這個令信上去的。”

    黃梓瑕看了看,原來是王府軍的令信,自然是張行英所有。

    她抬手接過令信看了看,低聲:“這東西,自然應該是張二哥隨身攜帶的……怎會在張老伯的手?”

    “是不是……張老伯去義莊認屍時,拿到的?”

    “這種公家之物,義莊必定早已保管好或送往王府,不會留在屍體身上的,”黃梓瑕又想了想,搖頭,“不,這短短的時間,不夠張老伯從普寧坊到義莊再回到普寧坊旁邊的開遠門。”

    周子秦遲疑著,低聲問:“你的意思是……張二哥沒死之前,這令信早就已經在張老伯的身邊了?”

    黃梓瑕輕輕地點頭,聲音艱澀道:“嗯,恐怕是早已準備好了……如果張二哥失手而死,張老伯就上城樓當眾宣揚此事——總之,必定要掀起一場滔風浪,不能幸免。”

    周子秦不由駭得倒退一步,隻是喉口仿佛被人扼住,竟不出任何話來。

    “我也不知夔王何德何能,值得對方這樣狠絕……張老伯,與我們又有何瓜葛,為什連他也要被牽涉在內?”她喃喃著,慢慢轉過身,,“走吧,事已至此,一步步隻會走向更絕望的境地。”

    周子秦忍不住追上她,問:“接下來,你準備怎辦?王爺又……準備怎辦?”

    黃梓瑕停下腳步,歎了一口氣,:“別問了,子秦。我們所要麵對的勢力,實在太過可怕,我現在隻擔心……所有我重視的一切,都會被卷入這旋渦之中,所有我在意的人,都會一個個身不由己成為對抗我的棋子……”

    周子秦默然凝視著她,雙手攥緊又鬆開,最終,他艱難地,卻無比凝重地,一字一頓道:“但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無論這世上的人都在什,無論有多少人背棄你,周子秦,永遠相信黃梓瑕。”

    黃梓瑕的眼睛瞬間通紅,那麵的熱潮無法抑製,即將決堤。她仰起頭,深深地呼吸著,良久,才平抑了自己心口急促的跳動,努力壓抑住自己喉口的氣息,低低地:“多謝。黃梓瑕,也永不會讓周子秦失望。”

    城牆外的街巷之中,王宗實的車還在等著她。

    他端坐在車內,靜靜看著她,一言不發。等到馬車起步,才慢悠悠地問:“有何感想?”

    黃梓瑕低頭沉吟片刻,問:“王公公早已得知此消息,當時若要阻攔,或許……還來得及。”

    “你都沒想到的事情,我怎會想得到呢?”他唇角扯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她一眼,又,“何況,張家父子與我有何關聯,若不是為了你,我又何必操心?”

    “多謝王公公垂愛,梓瑕感激不盡。”她垂目道。

    車身隨著行走而微微起伏,黃梓瑕隔窗看見外麵馬上的那個少年,清秀的側麵輪廓,偶爾漫不經心地抬手碰一碰頭頂下垂的樹枝,一臉真無邪。

    見她看著外麵,王宗實便道:“他叫阿澤。十數年前我撿到他,當時還愛附庸風雅,給他取名為雲夢澤,但如今覺得,還是阿澤順口。”

    黃梓瑕問:“王公公貴為神策軍護軍中尉,權傾當朝,身邊卻隻有這一個童常伴身邊,不會覺得不便嗎?”

    “凡事親力親為,才算活這一場,不然又有什意思?”他眼皮一撩,又道,“何況我又有什事情?雖奉聖上之命查探鄂王被殺一案,但如今聖上不問,我也無從下手,一切倒都落在你身上了。”

    黃梓瑕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看著他不動聲色的神情,便也不什,將目光從阿澤的身上收了回來。

    王宗實一哂,忽然道:“送佛送到西,再送你一份大禮也無妨。”他輕叩車壁,吩咐車夫道:“去修政坊。”

    車夫應了一聲,立即驅馬轉了個彎,向南而行。

    黃梓瑕問:“王公公要帶我去見夔王?”

    他不答,隻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馬車由北向南穿過大半個長安,進入修政坊。就在接近宗正寺亭子之時,停了下來。

    王宗實將車門推開,示意她下車:“從右旁門進去。”

    黃梓瑕應了,從旁邊的門進去。門外的幾個侍衛想要阻攔,黃梓瑕抬手示意了一下王宗實那邊的馬車,他們便放行了。

    數日不見,河灣的梅花開得更加燦爛,鮮豔繁盛,灼如雲霞。

    黃梓瑕從林下慢慢走近李舒白所在的樓,踏上空臨水麵的走廊。足音輕響,悠久回蕩。

    就在走到廊下轉彎處,她繞過一樹粲然盛綻的梅花,看見李舒白站在廊下望著她。

    碧如藍,水清如鏡,水上水下兩片梅花夾岸盛開。整個地錦緞鋪裝,輕微的風自他們的身邊經過,這些錦繡的花朵便一簇簇起伏抖動著,落下雪也似的片片花瓣來。

    他們隔著一一地的落花,望著彼此。明明距離上一次見麵才數日,卻感覺已經恍如隔世。

    他周身清雅高華的氣質並未被磨損,略顯沉鬱的雙眸與身上遠山紫的鏡花繚綾,如此時霧嵐縈繞,反倒讓他整個人沉澱出一種更內斂的韻味。

    而她瘦減了三分,連日的奔波與煎熬,讓她顯出明顯的蒼白憔悴。春水碧的衣衫穿在身上,卻似弱不勝衣。

    他向她走來,穿過雪片也似的落花,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梓瑕,春日尚早,還須多穿衣服。”

    她沒想到再次見麵時,他對她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也隻能輕輕“嗯”了一聲,隻覺一層水汽已漫上雙眼。

    他以手將她瘦削的肩膀圍住,抱了一會兒。四周水聲潺湲,落花無際。點點花瓣在水上蕩起無數漣漪,一圈還未散去,另一圈又蕩開,弧紋圈圈圓圓,竟不能停息。

    許久,李舒白才輕輕放開她,挽著她的手帶她進屋,:“你近來奔波勞累,又遭逢種種變故,而我卻在此享受悠閑,不能幫你,真是問心有愧。”

    黃梓瑕搖頭道:“王爺艱難處遠勝於我,我隻是……隻是胡亂奔波,毫無頭緒,不知從何下手。”

    李舒白微微搖頭而笑,抬手給她斟了一杯茶,遞到手中。他以三指持茶盞,默然凝望著她,低聲問:“你也看到了,如今局勢發展,遠非我所能掌控。若我現在再一次,讓你離開京城,遠避是非,你可願意嗎?”

    黃梓瑕望著他的手指,這持盞的姿勢,她曾刻骨銘心。碧綠的茶湯與秘色瓷的茶盞,被他三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拈住,在他們初次見麵時,她未曾看見他的麵容,先從馬車座下的櫃子鏤花縫隙中望見他的手,春水梨花的顏色與姿態。

    那個時候,她怎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

    怎也想不到,狼狽不堪被他從座下拖出的她,會有一與他成為這世間最親近的人,在大廈將傾之時,攜手風雨,不離不棄。

    所以她搖了搖頭,隻問:“若我遠離風暴,在風平浪靜處等待,你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不會讓我空等嗎?”

    李舒白深深凝望著她,許久,緩緩搖頭,:“我不敢保證。”

    她唇角上揚,露出一個雖然艱難、卻無比堅定的微笑,:“那,我還是在這吧。至少,能離你近一點。”

    李舒白默然抬手,輕撫著她的鬢發,:“其實,我真不想讓風雨侵襲到你。”

    黃梓瑕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低地問:“你知道……張行英的事情了?”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我已經知曉。”

    “那,你知道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今日在開遠門城牆上跳樓身亡的事情了嗎?”黃梓瑕又問。

    李舒白眼中波瀾不驚,隻淡淡地“嗯”了一聲,:“聽他死前痛斥我要顛覆朝廷,看來下人對我的成見,可能要更深了。”

    黃梓瑕愕然,急問:“此事發生不久,我更是直接從開遠門坐馬車過來的,王爺竟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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