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六 落霞成綺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側側輕寒 本章:第四部 十六 落霞成綺

    第四部 十六 落霞成綺

    永昌坊雖在大明宮近旁,但如今正在黃昏時間,家家晚煙,戶戶閉門,一時坊間竟顯得冷落了。

    王宗實送黃梓瑕到王宅門口,馬車一停,王蘊卻從麵出來了。原來他已在麵等候她多時了。

    王蘊看見王宗實,不覺略為尷尬,向他招呼道:“王公公。”

    “嗯。”他推上了車門,連個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

    王蘊看著他的馬車,對黃梓瑕笑道:“我早吧,下之大,王公公隻欣賞你一個,日常連我都不太搭理。”

    黃梓瑕低下頭,疲憊地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茬。

    宅中人心細,早已備下晚膳,分量正是兩人的。王蘊理所當然地與她一起用膳。

    邊落霞如火,正回照在軒之中,他們周身通紅一片。王蘊望著對麵她被霞光浸染成金色的容顏,幾乎移不開目光。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目光,便將自己的臉轉開了,吩咐人去取了燈來。

    霞光逐漸暗淡,幽藍夜幕開始降臨這個地。他們在燭火與霞光之下,相對而坐。還是她忍不住,開口問:“不知今日過來,可有要事?”

    王蘊微微而笑,放下了手中銀箸,道:“一來,是恭喜你洗脫了罪名,順利指認真凶,得脫牢獄之災。”

    黃梓瑕垂下眼睫道:“全仗王公子……蘊之幫我,不然我如何能從大理寺出來呢?”

    “我本想直接去對張行英下手,挖出真相的,然而王公公,你必能妥善處理此事,因此我便交由你自行處理,”王蘊著,十指交扣,望著她又,“其二,如果順利的話,夔王一兩個月後便能安然無恙回府,照常做他的王爺,甚至,有可能聲望更隆。”

    黃梓瑕頓時愕然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問:“此話當真?”

    “當然了,我怎會騙你?”他看著她驚喜疑惑交織的麵容,神情變得複雜起來,那雙凝望著她的眼睛中,也流露出萬千不能言的情緒,“其三……梓瑕,時近春日,地氣已漸漸和暖。若我此時陪你回蜀地,你看……時間是否適宜?”

    他笑意淺淺,唇角弧線如此溫柔,凝視著她的目光,心翼翼又略帶不自然的羞怯,而那扣起的雙手,則泄露了他內心難以完全掩飾的緊張。

    黃梓瑕雙眼愕然微睜,但隨即,又低下頭去。她垂下睫毛遮掩自己的目光,也遮掩住了他凝視自己的眼神。

    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依然還是柔和的,卻帶上了一種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意味:“這樣,等你我回來時,夔王也剛好可以回府。這豈不是,好事成雙?”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下意識地伸手,緊緊握住自己腕上那兩顆紅豆。在圓弧之中自然而然聚攏在一起的那兩顆殷紅色的相思豆,圓潤晶瑩,還帶著微暖。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與王蘊結伴回蜀,自然是回去祭奠告慰她的父母兄長,然後由黃氏族老出麵送嫁,王家便要正式迎娶她了。

    皇帝今去看李舒白時,明顯已現殺機,恐怕拖不了多久,他必定要置李舒白於死地。如今局勢這般危急,他們已經被進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方。而王蘊既然這樣對她,相信必是有把握,在他們成親歸來的時候,就是李舒白脫難的時刻。如今他們麵臨的,已經是這樣的局勢,她不知道琅邪王家能有什辦法,但他既然這樣承諾,便是絕對會有把握,不可能失手的。

    好事成雙——她的終身,他的自由,隻在她這一念之間。

    然而她緊緊捏著那兩顆紅豆,在這綺色霞光之中,竟是一個字也不出來。

    王蘊眼看著她的遲疑與惶惑,一瞬間隻覺得心中閃過難以抑製的怨憤,但隨即他便將自己的麵容轉了過去,擔心自己會控製不住,讓她看見眼中流露的東西。

    他想起李舒白當初對自己的話,在他刺殺李舒白的任務失敗之後,深憂自己會牽連到家族時,李舒白笑著激他,:“蘊之,難道你對自己不自信?難道你覺得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約束的話,梓瑕就不會選擇你?”

    其實那時他已經知道,若是真的應了他的話,自己那張解婚書一寫,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無法擁有與黃梓瑕在一起的機會了。然而,他還是假意上當了,為了保全自己與家族,他以一紙解婚書換得了李舒白北上回京的承諾。

    所以,在安國寺遇見凍暈的黃梓瑕,將她帶回王宅時,他幾乎是在感謝上給了他這個機會。她固執地要解開李舒白身上的謎團,他又豈能不知道她想借助琅邪王家的力量。可,她一意要幫助李舒白,他也隻好當作自己什都不知道。畢竟,他安慰自己,自己也曾經利用過她,就當兩下扯平吧。

    其實兩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也都知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思。隻是,竟都這樣隔了一層紙,誰也不肯去戳破,刻意地維護著。

    直到現在,他在她的沉默之中,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望著窗外殘留的最後一絲暗紫色霞光,開了口:“還有第四件事,你肯定會想聽一聽的。”

    “不……不必聽了。”黃梓瑕打斷他的話。她抬頭看著他,露出一個比此時的霞光還要黯淡的笑意:“春暖花開,南下蜀地正是好時候。”

    王蘊沒料到她竟會一口應允,一時反倒愣住了。

    而她既已出口,像是鬆了一口氣,又緩緩地、仿佛自言自語般地:“是啊,我們總是要成親的,早一些,遲一些,又有什關係呢?而夔王,若你能幫他脫離此難,也算是替我還了他人情,從此之後,我們便是……兩不相欠,再無其他了。”

    王蘊見她神思恍惚,目光始終望著窗外晚霞,那些話竟不似講給他聽的,而是講給她自己的。他心湧起異樣的傷痛,但麵上還是對她露出了溫柔笑意,他伸手握住她無力垂在懷中的手腕,將她的右手從那兩點紅豆上拉開,低聲:“其四,各節度使的蠢蠢欲動正是我們的大好時機。京城近日就將會有輿論,點明各藩鎮在夔王死後便再難壓製的事實。到時候隻要聖上對夔王下手,便無異於自毀長城。我相信,陛下不會不忌憚此事的。”

    黃梓瑕的腦中,那間閃過李舒白曾對她過的話。李舒白似是不讚成此舉措的。但他主要是怕己方放出風聲,會被人循此而尋到源頭,反而容易引火燒身。此次既然是與夔王府並無太大瓜葛的王家,查起來自然不著頭緒,難以追溯。

    因此她隻點了點頭,並不話。

    王蘊見她點頭,便低頭一笑,他雙手合攏,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靜靜地握了許久。

    最後一抹斜陽的顏色金紫,太過豔麗無匹,以至於眼看著就要消散。他握著她的手看著窗外落霞,感覺到她的手冰涼而虛弱,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竟似再無一絲力氣。

    那晚上,黃梓瑕坐在燭光下,將自己腕上的金絲紅豆脫下來,收入了錦囊之中。

    她將那個錦囊放在自己枕下,靠在床上怔怔望著窗外夜色。正月嚴寒,氣成霜,窗外浸在寒氣之中的星月顯得越發光芒凜冽。

    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屋內滑過,停在桌上的那一對紅魚上。往日無比安靜的兩條魚,今日卻亢奮地在水中遊來遊去,圍繞著水底的一顆紅豆。

    和她手上剛剛脫下的那兩點紅豆一樣鮮亮的紅色,一樣圓潤的形狀,讓她的心口猛地跳起來。

    她支起身子,走到桌前仔細看那點紅色。

    原來是無數顆魚卵整齊地聚成一團,被粘在水晶瓶的底部,半粒米大,就像一滴鮮血沉在水底一般。

    她呆了呆,將自己的手伸入水中,去觸碰那一團魚籽。阿伽什涅本就隻有指節長短,魚籽更是細至極,塵埃般一撥就散,散開後就更加難以尋覓,隻如一道血跡在水中彌散,似有若無,似聚還散。

    她想起王宗實將這對魚送給她的時候,曾對她道,這魚繁殖極難,世人都不知如何孵化魚卵,所以世間稀少。隻是魚卵難得,你又不懂其法,到生卵時可告訴我,我親自來收取。

    她將水晶瓶端起,仔細地看著下麵沉澱的魚卵,腦中一閃而過在蜀地時曾偷聽到的,齊騰對禹宣的話。他,你還記得,我那條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讓她在這個瞬間,毛骨悚然。這看似無知無覺、自生自滅的魚,在這一刻看來,仿若鮮血凝結而成,其間陰森可怖之處,令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水晶瓶,連退了好幾步。

    許久,她才將桌上燈一口吹熄,借著窗外淡淡的月光,退回到床上。可水晶瓶中的魚依然興奮無比,攪動得瓶中水波蕩漾,那波光散在室內,一層詭異的光線波動,讓人越發不安。

    黃梓瑕又起身將這水晶瓶移到月光照不見的角落,然後才安心躺下。

    她想著父母的死,想著禹宣的死,想著鴆毒,想著李舒白的符咒,慢慢蜷縮起身子,閉上眼睛。她伸手到枕下握住那個錦囊,將它貼在自己臉上。柔軟的錦緞襯在她的肌膚上,幾乎感覺不到那麵有什東西存在。

    她在心想,選一條最簡單的路吧,已經牽連了太多她舍不得的人,也太累了。

    反正一輩子怎走,都會走完的。

    陪著自己的人是誰,又有什重要的呢?隻要李舒白能有不一樣的人生,隻要她身邊重要的人不再因她而身陷慘劇,一切又有什關係呢?

    她靜靜地伏在枕上,閉上了眼睛。

    恍惚之中,她聽到溫柔輕喚她的聲音:“梓瑕,梓瑕……”

    她睜開眼,看見站在床前的李舒白。他正俯身凝望著她,月亮的逆光自他的身後照來,將他的輪廓深深映在她的眼中。

    她感到虛弱無比,伸出手,輕輕地叫了一聲“王爺”,便在瞬間流下眼淚來。他伸手過來要碰觸她,手卻在半空中化為血紅色。她愕然發現原來站在對麵向她伸出手的人,竟是禹宣。他張口叫著“阿瑕”,口中鮮血噴出,還未落地卻化成了萬千蹦跳的阿伽什涅和魚卵。那些蹦跳的紅魚轉瞬間凝聚成一柄利刃,刺入胸口,那是鄂王李潤,他一手將匕首刺入自己心口,一邊狂笑著,一邊化為漫的火光。那是他在翔鸞閣上燃起的火,蒸騰而上,扭曲了整個夜空,令一切都變得詭異非常……

    黃梓瑕渾身一震,猛然驚醒,窗外已是大亮。

    枕下錦囊尚在,水晶瓶中魚依舊。

    新的一已經到來,等待她的,還有無數詭秘疑團。即使疲累得不想起身,她也依然要麵對這一切,無法偷安。

    她披衣起身,取筆墨寫了封信,落了周子秦兄長家的地址,讓家中的童仆送過去。

    等她梳洗完用早膳時,周子秦已經迅速跑過來了,坐在她對麵,欲言又止。

    黃梓瑕給他盛了一碗粥,遞給他。周子秦捧著粥碗看著她,然後猶豫地問:“你寫信給我,是……想讓我注意關照滴翠?”

    黃梓瑕點頭,:“我很擔心她,怕有人傷害她,更怕她自己會傷害自己。”

    周子秦為難地看著她,遲疑片刻,才:“滴翠她……”

    “她怎了?”黃梓瑕心中一驚,立即問。

    “本來我也不想告訴你的,怕你難過……但昨日我去城南義莊祭奠張二哥時,遇見了過來認屍的張大哥,他,他整個人都垮了,哭著,弟弟死了,父親也死了,連滴翠也不見了……”

    黃梓瑕急問:“怎會不見了?”

    “就是……張老伯偷偷出門後,張二哥的兄嫂和滴翠一起去尋找,結果他們找到了城樓下,而滴翠卻不知去了哪兒……反正,一直都沒有回來,”周子秦支著額頭,一臉惶,“我一大早就去打聽過了,張大哥,滴翠沒回來……”

    “沒回來……”黃梓瑕沉默片刻,然後問,“你去各大衙門打探過了嗎?”

    滴翠的父親犯事之後,皇帝親口下諭要殺她。大理寺雖隻敷衍地發了一兩張圖影在城門口掛了幾,但畢竟她是海捕要犯,如今卻忽然消失,怕是凶多吉少。

    “沒有!我馬上去問。”周子秦趕緊。

    “記得避諱滴翠的身份,先隱晦問問看是否有孤身女子。”黃梓瑕囑咐他。

    他點點頭,然後又想起一件事,看看四周,壓低聲音問她:“你最近見過王爺嗎?”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嗯”了一聲。

    “王爺還好嗎?”他趕緊問。

    黃梓瑕輕聲:“還好。”

    “還好?不好啦!”周子秦打斷她的話,滿臉焦急,“最近京城沸沸揚揚,的都是夔王要……要死了!”

    她輕輕抿唇,問:“為何?”

    “你還記得迎奉佛骨的事情嗎?”

    她點了一下頭。

    “當初要建造浮屠迎佛骨進京時,王爺是一力反對的,後來減了數量之後才施行,京中人都,是因夔王被惡鬼附體所致!”

    “最後不還是修建了沿途七十二座嗎?”

    “百姓傳,一百零八座足以鎮壓下邪魔,七十二座僅能消災解難。夔王從中作梗,減去三十六座,就是為了保命呀!”周子秦抬手一指牆外,滿臉焦急道,“如今這謠言愈演愈烈,大街巷都傳遍了!再加上之前鄂王之死、昨日張二哥父子之死,我聽……昨夜有十數坊百名耄耋老者聯名上書,請求朝廷無須再按律施行了,為安撫鄂王在之靈,定要從速誅殺邪魔呀!”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緩緩問:“這……這聯名書,此刻應該已經送到了陛下的麵前?”

    “可能是吧……隻是不知最後陛下會如何處置,”周子秦雙手合十,祈禱道,“隻希望陛下終究念在夔王多年功勞上,不要信那些混賬鬼話,還是讓此案交付大理寺或刑部方可。”

    “但願如此。”黃梓瑕喃喃道。實則,她知道此事是斷不可能的。皇帝對夔王早已起了殺心,這封信一奉上,正好推波助瀾——甚至,連為何那群人會上書,可能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她搖搖頭,卻隻:“大理寺、刑部,誰敢審此案?崔尚書,或王尚書,有誰敢接下這個燙手山芋?”

    “王公公呀,他不是以宗正寺之名,在審查此案嗎?而你正是幫他偵查此案,不是嗎?”

    “宗正寺畢竟不是朝廷司法衙門,目前我一人孤身查案,助力皆無,開展此案本就困難重重,而且,此案涉及兩位王爺,滿朝勢力盤根錯節,處處掣肘,又能從何處下手呢?”

    “我會幫你的!我們……我們先從那個剝墨法下手!”周子秦正襟危坐,道,“前次我去堵那個易先生的門,逼他那個剝墨法,他居然還不想教我,我在他那邊打滾求了一整,他終於開口,這是他不傳之秘,除非是他入室弟子才肯傳授的。”

    “後來呢?”黃梓瑕知道他胡攪蠻纏的功力下第一,絕對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果然,他立即湊近她道:“我立馬去操辦六禮束脩,然後下跪敬茶磕頭拜師,當下午我就把那秘法給掏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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