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冷兵器時代，看不見硝煙，聽不見炮火，但依然危機四伏……——作者題記

    第一章

    老齊出來那天，夾著床破棉被，由他年邁的父親齊老頭兒攙扶著，從小鎮河街上一瘸一拐地路過。黃丹和女兒跟在後麵。齊老頭兒八十多歲了，西裝革履，瘦瘦高高的，披著銀色的長發，還蓄了個連鬢的大胡子。他是個畫家，退休前曾在離小鎮不遠處的重慶城區一家文化館呆過。他喜好收藏，多年前甚至還因為倒賣文物字畫而坐過幾天牢。

    那一天恰逢小鎮趕場的日子，天上飄著小雨。小鎮上帶有濃鬱鄉土氣味的河街有點泥濘，古老的石板階梯上人頭攢動。這小鎮自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遷來了一家國有大型兵工廠之後，原有的農業人口已基本消失了。但每逢農曆特定的日子，那些居住在附近的鄉下人仍然喜歡不約而同地湧到這兒來吵吵鬧鬧地趕場，將自家擁有的各色農產品和大小牲畜集中起來交易，再用換來的錢買一些生活必需品回去。在他們那並無多少奢求yu望的頭腦中，還始終保持著最為原始樸素的剩餘產品交換的概念。這河街彎彎曲曲一直通往江邊的碼頭。碼頭的腳下是煙波浩淼的長江。

    那時我和老黑等人閑得無聊，正在河街茶館光線暗淡的木樓上“鬥地主”。有人把老齊指給我看。他四十多歲，麵如死灰，形容枯槁，還剃了個光頭。我真不敢相信這瘸腿而精瘦的小個子中年男人，就是當年在小鎮上叱吒風雲的名流，賭場上顯赫一時的龍頭大哥。他穿著鬆鬆垮垮的草綠色軍大衣，腳上套著雙黃色大頭勞保皮鞋，衣衫的款式盡管陳舊邋遢，但渾身上下似乎透出一股冷冷的殺氣。齊老頭兒先發現我，他湊著兒子的耳朵嘀咕了幾句。老齊站住了，在擁擠的人叢回過頭來看我。他的雙眸又大又黑，就像兀鷲的眼珠般閃著狠毒的光澤。我也毫不示弱地盯著他。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對視了好幾秒鍾。老齊的臉上毫無表情。後來他轉身走了。

    老齊當年被抓的情景，我至今還記憶猶新，盡管這事已過去了七八年。老齊被全副武裝的公安押著，站在小鎮公判大會的看台上，手腕上戴著亮錚錚的銬子。他昂著頭，遍布傷痕的臉上流露出一股傲氣。旁邊的“條子”對他好像也無可奈何。

    據說老齊是小鎮上與人賭“馬古”（一種用紙牌賭博的遊戲）時被抓住的。他當時從三樓跳下來，鑽進自己的皇冠轎車，剛一發動就被圍得水泄不通。抓住以後審訊他，幾個與他有仇的“二派”（協警）要他下跪，拚命打他，將他跳樓時本來就跌傷了的一條腿都打斷了。他依然直挺挺地站著，不肯屈從。當時和他一起被抓的人出來之後說起這件事，無不翹起大拇指，稱讚老齊有骨氣。

    老齊從此成了瘸子。他被判了十幾年，據說除了賭博，他還間接負有命案。老齊當年“馬古”玩得不賴，有名的高手，贏了不少錢。我們這小鎮上做生意的，甚至賣“粉”的，都給他上過供。他的那輛價值不菲的走私皇冠，就是廣東的一個大佬輸錢之後抵給他的。當年他何等赫，想不到出來卻如此淒涼。

    老齊回來後，幾個月不在小鎮上露麵，但我仍然提防著他。我知道他決不是那種放著毆父之仇不報而甘願忍氣吞聲的人。果然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家中睡覺，他派了個小孩來叫我去他家，我毫不猶豫地去了。沒想到他竟格外客氣，還設了酒宴來款待我，並逼著齊老頭兒端著酒杯來給我道歉，倒弄得我不好意思，懷中藏著的五連發也因此沒派上用場。從那以後，我和老齊成了莫逆之交。

    老齊在監獄生了病。一次和犯人賭博，由於贏得太凶，他被人捅成了血氣胸，內髒也受到了損害，從此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拿老齊的話來說，即使提前保釋回來，也僅剩下了半條命。他和老婆黃丹在河街上辦了個火鍋店，店名叫“金盆”，寓意他從此“金盆洗手”。火鍋店麵積不大，但裝修得古色古香，和小鎮上其它餐館比較起來，投資規模並不算小。

    老齊出來不到一年，齊老頭兒就無病無災，一命嗚呼了，也有人說他是因為害怕兒子，最後落寞而死的。老齊坐牢期間，這位平時落拓不羈，在小鎮上曾被眾人奚落地戲稱為“老頑童”的畫家不務正業，成天呆在他獨自居住的河街背後的吊腳閣樓上與人酗酒賭錢，幾乎成了個盡人皆知的浪子。

    第二章

    按照小鎮上流行的風俗，人一旦去世後，至少得停放三天三夜，不能馬上送火葬場燒埋，也不能留宿在家，以免對後人不利。據說隻有這樣亡人的魂靈才能安然升天。小鎮上沒得殯儀館，老齊隻好花了點錢，請來小鎮河街上專門替人奔喪，甘願充當百家孝子的“喪事一條龍”，在齊老頭兒獨自居住的閣樓底下陰暗潮濕的巷子，用塑料彩條布搭了個簡易的靈棚，租了副冰棺，讓那老家夥分外涼爽自在地躺在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