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餘華 本章:第四天

    第四天

    我繼續遊蕩在早晨和晚上之間。沒有骨灰盒,沒有墓地,無法前往安息之地。沒有雪花,沒有雨水,隻看見流動的空氣像風那樣離去又回來。

    一個看上去也在遊蕩的年輕女子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回頭看她,她也在回頭看我。然後她走了回來,認真端詳我的臉,她的聲音仿佛煙一樣飄忽不定,她詢問地說:

    “我在哪見過你?”

    這也是我的詢問。我凝視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她的頭發正在飄起,可是我沒有感覺到風的吹拂,我注意到她露出來的耳朵殘存的血跡。

    她繼續說:“我見過你。”

    她的疑問句變成了肯定句,她的臉在我記憶也從陌生趨向熟悉。我努力回想,可是記憶爬山似的越來越吃力。

    她提醒我:“出租屋。”

    我的記憶輕鬆抵達山頂,記憶的視野豁然開闊了。

    一年多前,我剛剛搬進出租屋的時候,隔壁住著一對頭發花花綠綠的年輕戀人,他們每天早出晚歸,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做什工作。他們的頭發差不多每周都會變換一種顏色,綠的、黃的、紅的、棕色的、混色的,就是沒有見過黑色。這兩個人頭發的顏色變換時總是色調一致,他們聲稱這是情侶色。一個月以後我知道他們在一家發廊打工,房東說他們不是理發的技師,隻是發廊的洗頭工。我搬到出租屋的第三個月,他們搬走了。

    他們在我隔壁房間的言行清晰可聞,我和他們之間的牆壁隻防眼睛不防耳朵。他們做愛時那張床嘎吱嘎吱響個不停,還有喘息、呻吟和喊叫,我隔壁的房間幾乎每晚都會響起洶湧澎湃之聲。

    他們因為手頭拮據經常吵架。有一次我聽到女的一邊哭泣一邊說,再也不願意和他這個窮鬼過下去了,她要嫁給一個富二代,不用辛苦工作,天天在家搓麻將。男的說也不想和她過窮日子了,他要去傍個富婆,住別墅開跑車。兩個人不斷描繪各自富貴的前景來貶低對方,信誓旦旦說著明天就分手,各奔自己的錦繡前程。可是第二天他們像是什也沒有發生,手拉手親密無間走出了出租屋,去發廊繼續做他們錢少活累的工作。

    最為激烈的一次,男的動手打了女的。我先是聽到女的在講述和她一起出來打工的一個小姐妹,她們好像來自同一個村莊,這個小姐妹是夜總會的坐台小姐,被客人看中後,出台一次可以掙一千元,如果陪客人過夜可以掙兩千元,她與夜總會六四分成,她拿六,夜總會拿四,她每月能夠掙到三四萬元。她做了三年多,有了一些熟客,經常打電話讓她過去,這樣她掙到的錢不用和夜總會分成,她現在每個月能掙六七萬了。女的說那位小姐妹要介紹她去夜總會坐台,已經和夜總會的經理說好了,明天就帶她過去。

    她問他:“你讓我去嗎?”

    他沒有聲音。她說想去夜總會坐台,這樣可以掙很多錢,他可以不工作,她養著他。她說幹上幾年後掙夠錢就從良,兩個人回他的老家買一套房子,開一個小店鋪。

    她又問他:“你讓我去嗎?”

    他說話了:“你會得性病艾滋病的。”

    “不會的,我會讓客人戴上安全套。”

    “那些客人都是流氓,他們不戴安全套呢?”

    “不戴安全套就不讓他進來,這個世界上隻有你一個男人可以不戴安全套進來。”

    “不行,就是餓死了,我也不讓你去夜總會坐台。”

    “你想餓死,我不想餓死。”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憑什?我們又沒結婚,就是結婚了還能離婚呢。”

    “不準你再說這個。”

    “我就是要說,我的小姐妹也有一個男朋友,她的男朋友願意,你為什不願意。”

    “她的男朋友不是人,是畜生。”

    “她的男朋友才不是畜生呢,有一次她被一個客人咬傷了,她的男朋友找上門去,大罵那個客人是流氓,還揍了他一頓。”

    “讓自己女朋友去賣淫的不是畜生是什?還罵人家是流氓,他自己才是流氓。”

    “我不想再過這種窮日子,我受夠了。iPone3出來時,我的小姐妹就用上了;iPone3S一出來,她馬上換了;去年又換了iPone4,現在用上iPone4S了。我用的這個破手機,兩百元也沒人要。”

    “我以後會給你買一個iPone4S的。”

    “你吃飯的錢都不夠,等你給我買的時候,都是iPone40S了。”

    “我一定會給你買一個iPone4S。”

    “你是在放屁,還是在說話?”

    “我在說話。”

    “我不管你了,我明天就去夜總會。”

    接下去我聽到明顯的耳光聲,劈啪劈啪劈啪……

    她哭叫了:“你打我,你打死我吧。”

    他也哭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她傷心地哭訴:“你竟然打我!你這窮,我還和你在一起,就是因為你對我好。你打我,你好狠毒啊!”

    他嗚咽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又聽到了劈啪的耳光聲,我覺得是男的在打自己的臉。然後是頭撞牆的聲響,咚咚咚咚咚咚……

    她哭泣地哀求:“別這樣,別這樣,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不去夜總會了,就是餓死也不去了。”

    我的記憶停頓在這。看著眼前這個神情落寞的女子,我點點頭說:“我見過你,在出租屋。”

    她微微一笑,眼睛流露出憂愁,她問我:“你過來幾天了?”

    “三天,”我搖了搖頭,“可能是四天。”

    她低下頭說:“我過來有二十多天了。”

    “你沒有墓地?”我問她。

    “沒有。”

    “你有嗎?”她問我。

    “也沒有。”

    她抬起頭來仔細看起了我的臉,她問我:“你的眼睛鼻子動過了?”

    “下巴也動過了。”我說。

    “下巴看不出來。”她說。

    她看到我左臂上的黑布,她說:“你給自己戴上黑紗。”

    我略略有些驚訝,心想她怎知道黑紗是為我自己戴上的?

    她說:“那也有人給自己戴黑紗。”

    “哪?”我問她。

    “我帶你去,”她說,“那的人都沒有墓地。”

    我跟隨她走向未知之處。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不是她告訴我的,是我的記憶追趕上了那個離去的世界。

    一個名叫劉梅的年輕女子因為男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是山寨iPone4S,而不是真正的iPone4S,傷心欲絕跳樓自殺。這是二十多天前的熱門新聞。

    我們城市的幾家報紙接連三天刊登了有關劉梅自殺的文章,報紙聲稱這是深度報道。記者們挖出不少劉梅的生平故事,她在發廊工作時結識她的男朋友,兩人在三年時間做過兩份固定的工作,發廊洗頭工和餐館服務員,還有幾份不固定的工作;更換五處出租屋,租金越來越便宜,最後的住處是在地下室,那是文革時期修建的防空洞,廢棄後成為我們這個城市最大的地下住處。報紙說城市的防空洞居住了起碼兩萬多人,他們被稱為鼠族,他們像老鼠一樣從地下出來,工作一天後又回到地下。報紙刊登了劉梅和她男朋友地下住處的圖片,他們與鄰居隻是用一塊布簾分隔。報紙說鼠族們在防空洞做飯上廁所,麵汙濁不堪,感覺空氣沉甸甸的,空氣已經不是空氣了。

    記者發現劉梅QQ空間的日誌,劉梅在空間的名字叫鼠妹。這位鼠妹自殺的前五天在日誌講述了男朋友送給她生日禮物的過程。男朋友說是花了五千多元買的iPone4S,她度過開心的一天,兩個人在大排檔吃了晚飯,第二天男朋友因為父親生病趕回老家。她與自己的一個小姐妹見麵,小姐妹用的是真正的iPone4S,她把自己的山寨貨與小姐妹的進行比較,發現自己手機上被咬掉一口的蘋果比小姐妹的大了一些,而且手機的重量也明顯輕了,隻是顯示屏的清晰度還算不錯,她才知道男朋友欺騙了她,這個山寨貨不到一千元。有懂行的網友在她的日誌後麵留言,說顯示屏的分辨率高的話,應該是夏普的產品。這位網友用分辨率糾正她所說的清晰度,又糾正她所說的山寨機,說如果是夏普的顯示屏,這個應該叫高仿機,價格應該在一千元以上。wne

    鼠妹男朋友的手機因為欠費被停機,她聯係不上他,隻好坐到網吧,接連五天在QQ空間上呼叫自己的男朋友,要他馬上滾回來。到了第五天,她的男朋友仍然沒有在空間上現身,她罵他是縮頭烏龜,然後宣布自己不想活了,而且公布了自己準備自殺的時間和地點。時間是翌日中午,地點先是定在大橋上,她計劃跳河自殺。有網友勸她別跳河,說是大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應該找個暖和的地方自殺,說自殺也得善待自己。她問這個網友怎才能暖和地自殺,這個網友建議她買兩瓶安眠藥,一口氣吞下去,裹著被子做著美夢死去。別的網友說這是胡扯,醫院一次隻會給她十來片安眠藥,她要攢足兩瓶的話,自殺時間起碼推遲半年。她表示不會推遲自殺時間,她決定穿上羽絨服跳樓自殺,地點定在她地下住處出口對麵的居民樓的樓頂,她說出這個居民小區後,有兩個住在那的網友求她別死在他們家門口,說是會給他們帶來晦氣的。其中一個建議她想辦法爬到市政府大樓頂上往下跳,說那樣才威武,其他網友說不可能,市政府門口有武警把守,會把她當成上訪的給拘押起來。她最終選擇鵬飛大廈,這幢五十八層的商務樓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地標建築,這次沒有網友反對了,還有網友稱讚那個地方不錯,說死之前可以高瞻遠矚一下。她在空間最後的一句話是寫給男朋友的,她說:我恨你。

    鼠妹自殺的時候是下午。我那時候剛好走到鵬飛大廈,我的口袋放著大學畢業證書和學士學位證書,我在網上查到鵬飛大廈有幾家從事課外教育的公司,我想去那找一份家教的工作。

    鵬飛大廈前麵擠滿了人,警車和消防車也來了,所有的人都是半張著嘴仰望大廈。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之後,天空蔚藍,陽光讓積雪閃閃發亮。我站在那,抬起頭來,看到三十多層的外牆上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一會兒陽光就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低下頭揉起眼睛。我看到很多人和我一樣,抬頭看上一會兒,又低頭揉起眼睛,再抬頭看上一會兒。我聽到嘈雜的議論,說是這個女孩在那站了有兩個多小時了。

    有人問:“為什站在那?”

    有人說:“自殺呀。”

    “為什自殺?”

    “不想活了嘛。”

    “為什不想活了呢?”

    “他媽的這還用問嗎,這年月不想活的人多了去了。”

    小商小販也來了,在人群擠來擠去,兜售起了皮夾、皮包、項鏈、圍巾什的,都是山寨名牌貨。有兜售快活油的,有人問快活油是個什東西?回答說一擦就勃起,堅如鐵硬如鋼,比偉哥還神奇;有兜售神秘物品的,低聲說要竊聽器嗎?有人問要竊聽器幹嗎?回答說可以竊聽你老婆是不是做了別人家的小三;有兜售墨鏡的,高聲喊叫十元一副墨鏡,還喊叫著順口溜:看得高看得遠,不怕太陽刺雙眼。有些人買了墨鏡,戴上後抬頭繼續看起鵬飛大廈上的小小人影,我聽到他們說看見一個警察了,在女孩身旁的窗戶探出腦袋。他們說警察正在做自殺女孩的思想工作↓了一會兒,戴上十元墨鏡的那些人叫起來:警察伸出手了,女孩也伸出手了,思想工作做成啦。緊接著是啊的一片整齊的驚叫聲,接著寂靜了,隨即我聽到女孩身體砸到地麵上的沉悶聲響。

    劉梅留在那個世界最後的情景是嘴巴和耳朵噴射出鮮血,巨大的衝撞力把她的牛仔褲崩裂了。

    “還是叫我鼠妹吧,”她說,“你當時在那嗎?”

    我點點頭。

    “有人說我死得很嚇人,說我滿臉是血。”她問,“是這樣嗎?”

    “誰說的?”

    “後麵過來的人。”

    我沒有聲音。

    “我是不是很嚇人?”

    我搖了搖頭,我說:“我看見你的時候,像是睡著了,很溫順的樣子。”

    “你看到血了嗎?”

    我猶豫一下,不願意說那些鮮血,我說:“我看到你的牛仔褲崩裂了。”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她說:“他沒有告訴我這個。”

    “他是誰?”

    “就是後麵過來的那個人。”

    我點點頭。

    “我的牛仔褲崩裂了,”她喃喃自語,然後問我,“裂成什樣子?”

    “一條一條的。”

    “一條一條是什樣子?”

    我想了一會兒告訴她:“有點像拖把上的布條。”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子,那是一條又長又寬大的褲子,是一條男人的褲子。

    她說:“有人給我換了褲子。”

    “這褲子不像是你的。”

    “是啊,”她說,“我沒有這樣的褲子。”

    “應該是一個好心人給你換的。”我說。

    她點點頭,問我:“你是怎過來的?”

    我想起自己在譚家菜的最後情景,我說:“我在一家餐館吃完一碗麵條,正在讀別人放在桌子上的一張報紙,廚房起火了,發生了爆炸,以後發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她嗯的一聲說:“後麵過來的人會告訴你的。”

    “其實我不想死,”她說,“我隻是生氣。”

    “我知道。”我說,“警察伸出手的時候,你也伸出了手。”

    “你看到了?”

    我沒有看到,是那些戴上十元墨鏡的人看到的。我還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看到了。

    “我在那站了很久,風很大很冷,我可能凍僵了,我想抓住警察的手,腳下一滑,好像踩著一塊冰……後麵過來的人說報紙上沒完沒了說我的事。”

    “三天,”我說,“也就是三天。”

    “三天也很多,”她問我,“報紙怎說我的?”

    “說你男朋友送你一個山寨iPone,不是真正的iPone,你就自殺了。”

    “不是這樣的,”她輕聲說,“是他騙了我,他說是真的iPone,其實是假的。他什都不送給我,我也不會生氣,他就是不能騙我。報紙是在瞎說,還說了什?”

    “說你男朋友送你山寨iPone後就回去老家,好像是他父親病了。”

    “這是真的。”她點點頭後說,“我不是因為那個山寨貨自殺的。”

    “你在QQ空間的日誌也登在報紙上了。”

    她歎息一聲,她說:“我是寫給他看的,我是故意這寫的,我要他馬上回來。他隻要回來向我道歉,我就會原諒他。”

    “可是你爬上鵬飛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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