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到了梨園的時候,戲已然開場了,麵鼓樂齊鳴,戲台的雕格上掛著的金絲綠閃的流蘇,強光下映得戲台輝煌耀目。台下卻黑暗暗的,偶爾夥計用手托著一個木托盆端來端去。
安安剛進包廂席紅玉便拉住她,也不惱隻“撲哧”一笑道:“可算來了,再不來我就得遣人上西園接你去了。”
戲台上還咿咿呀呀地唱著,那聲音又尖又細如針一樣刺入耳中,安安一時突然恍惚,隻覺得落入了一個昏暗的夢。半晌才回過神來,勉強笑了一笑,說:“有些事情耽誤了一下,不好意思。”
席紅玉隻道安安與軒轅司九拌了嘴,心不痛快,不由抿嘴一笑道:“哎?我常抽的煙沒了,你等我一下,我出去買包煙。”
安安神誌恍惚,隱隱地聽見席紅玉說什,便答應了一聲,根本沒注意到席紅玉的異常。
席紅玉走後,二樓各個包廂內都在對獨自一人賞戲的女子,竊竊私語著。
“看見沒,那個就是湖都鼎鼎大名的交際花顧安安啊。”
“果然是美人呢,不過這樣的女人有錢就可以一親芳澤,也沒有什矜貴的。”
“她可不是勾欄院的妓女,就憑你?”
“有什區別,不就是扔下錢就能上的女人嗎?”
“區別可大了,不隻錢得夠多,身份也要夠顯貴,誠意亦是十足,否則別說一親芳澤,見上一麵都難哦!”
“瞧你說的這個邪乎,這不就已經看見了,我現在就過去和她打個招呼,不信她……”
“你瘋了,知道她的新主兒是誰嗎?軒轅司九啊,你不要命了?!”
“真的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安安隻握著手中牡丹緙絲的小扇,一隻手曲在雕漆添金的欄杆上,側身而坐似在凝視著戲台上,心思卻早已飛出了老遠。
聽見包廂的門打開又合上,安安也沒有回頭,便開口道:“怎買包煙也這久?”
“等久了嗎?”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安安的心一驚,微一側頭就看見了那近在咫尺的軒轅司九。
安安定定看著他,卻無法在他眼睛看到任何關於不祥的端倪和先兆……隻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的感覺,莫名的惶恐……仿佛被看穿一切……伴隨著這種感覺而來的還有奇異的、仿佛會失去什一樣的感覺……
凝視了他一會,安安隻是抖動著蒼白的嘴唇微笑了下,這個微笑反而讓她的臉色看起來更加的蒼白,“你……你怎了來了?”
“魏老板是出了名的溫柔體貼,我怕你被他拐跑了。”
軒轅司九凝視著她,麵上一派平靜看不出絲毫異常。
台上的鼓樂和婉轉的唱腔似乎從很遠傳來,安安清晰地聽見了心中驀然一栗的聲音,掌心的冷汗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慢慢地滲進了扇骨的每一條細微的縫隙。
“我要是真的走了呢?”
狀似笑語,但安安說完之後,隻覺得天寒如冰,坐在那就像坐在冰,全身都似乎被凍了起來。
軒轅司九的臉有一半隱藏在黑暗中,另外一半被燈光繚繞著,有著一種奇異的明暗對比,他烏黑的眼卻依舊是極柔和的,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其中有不明的東西隱約浮動。
“跑了,就再追回來,然後把你關在金鑲玉做的籠子。”
心髒被緊縮的程度又嚴重了一些,安安沒再說話,隻是微微地笑起來,不帶一絲情緒地慢慢錯開軒轅司九的視線看向戲台。陰影恍惚中,竟有著一種剔透的感覺,仿佛所有光線都從安安的身上穿透了過去。
“看戲吧。”她將臉偏到戲台一邊,用合攏的絲扇掩著麵孔喃喃道。那似側未側的角度,剛好讓軒轅司九看見她的眼似彎未彎,形成一個半月的弧度,似笑似泣。
“這好的戲,錯過了就可惜了。”
安安的聲音放得是那輕,輕到她自己都幾乎沒聽到。但軒轅司九卻聽到了,聽得非常清楚。
他覺得心髒有些疼,細微的、像是女人伸出尖銳的手指,一點一點挖著心上的肉一樣的疼……不是十分的疼,但是那一絲帶著纏綿味道的痛苦卻可以滲透到骨頭的最深處去。
於是,軒轅司九一把把她擁入懷中,炙熱的呼吸在安安的耳邊拂過。
“戲有什好看的。”
“你這人,不看戲來這做什?”
安安手中的扇子落到了地上,顧不得理會。
“來陪你啊。”
“是來打擾我看戲……”
還沒等安安說完,軒轅司九的吻已經覆了上來,奪走了她餘下的話,唇齒相依間是滾燙有力的占有和掠奪,她闔上眼默默地承受著。
一場無聲的較量似就此終止,安安的心神依舊搖曳不定,仿佛稍不留神就會破碎,因為在如此強勢的他的麵前,一切都是那的脆弱。而軒轅司九似乎並沒有感受到她飄忽不定的心思,隻是沉溺在久違的美麗溫暖中……
許久他才不舍地離開,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炙熱的手從腰間滑過,向上撫住如酥的柔軟,微眯的眼有著一抹壞意。
“你……這多人呢!”
厚重的幔帳雖掩住了一切,但他們氣息相聞間,似乎有條透明的絲線隱約係著他們,安安麵上再也掩不住紅暈,她急忙拽住軒轅司九意圖不軌的手。
“別鬧了……自己不看就讓別人也看不成……怕了你了,我們走吧……”
“,終於不用聽戲了。”
軒轅司九歪側了一下頭,眼中有了一種達到目的的得意,溫柔的,孩子氣的……
安安一顫,連忙垂下了眼,遮住麵流露出的疲憊以及……懼怕。
衛兵簇擁下步出了戲院,路邊那賣煙的小販見他們出來,神色鬼祟轉身匆匆地離開了攤位。軒轅司九心中猛地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不及細想攬著安安撲了出去。尖銳到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響起,含著強大的力量向他們而去!
安安隻感覺巨大的衝力襲來,一陣眩暈,然後愕然地感到粘膩的腥氣一滴滴落在臉上。
“你怎了?那受傷了?”軒轅司九在她的上方壓抑地吼著,手緊緊抓住了她的雙肩,抓得那用力幾乎要捏碎了她的骨頭。
安安驚惶失措地看著滿麵血跡的他,滾燙的液體像是終於衝破地表的岩漿一樣淌了下來,沿著他的傷口汩汩地滴落到她的身上,不一會就浸透了她的衣服。
與其說是疼,還不如說是衝擊的感覺在這瞬間衝刷著安安的神經,她一雙黑色的眼睛幾乎失去了焦距地望著軒轅司九。
“沒有,那是你的血啊。”
“那就好……”軒轅司九努力睜大眼睛,模糊地確認了安安的無恙後,終於支撐不住安心地倒在她的頸側,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軒轅司九鮮血的熱度和流淌的速度。
然後,一陣昏眩。
步入黑暗之前隻隱隱聽到眾人的驚叫聲。
安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模糊而迷茫。
當意識正從一片混沌中恢複的時候,她知道自己躺在溫暖的緞麵枕頭上。安安試著挪動身子,慢慢張開眼睛,眨了眨使勁想把眼睜大。屋內並沒有點燈,一片黑暗,卻給了她安心的感覺。
窗外似乎下起了雨,靜靜地躺著便可以聽得清晰,雨水沿著晃動的樹枝滴下,掉在窗台上,或者被風吹得斜敲著窗子。在這片輕柔交織著的聲響中,她還聞到了花香,濃烈的香氣,穿過水晶吊燈、落地窗戶垂著絲製簾子的縫隙間,鋪著錦緞的雕花木桌蔓延在屋內。那是玫瑰的味道,是她每日更換,因為這屋子太空曠太冷,所以她想用花香來添補,而如今在花香中似乎多了一種味道,刺鼻的、帶著腥氣的……好像是血的味道……還有……雜亂而匆忙的腳步聲……這些聲音終於喚醒了她,記憶便慢慢回到了腦中。
安安起身,室內很暗但來不及點燈,穿過華麗的家具,步伐匆匆。睡房的門打開,刺目的燈光射入眼內,她恍惚了一下才看見站在走廊外焦急徘徊的嚴紹。
嚴紹看到安安一愣,才開口道:“顧小姐,您醒了……”
“他……怎樣了?”
嚴紹注視著安安,燈光下她的眼滿滿的惶恐和焦慮,這樣的神色令嚴紹不出聲地歎了口氣。
“九少現在還在昏迷……醫生正在麵急救。”
正說著,醫生推開門走了出來。
“怎樣了?”
“放心,嚴副官。沒有生命危險,隻是……剛才檢查發現,他的右耳聽覺神經受損嚴重。”
“請直接說重點。”
嚴紹逐漸蒼白的臉色,失去了自製力地上前一步抓住醫生的手臂,艱澀地開口。
“就是右耳的聽力現在完全喪失,最多能恢複10%,以後必須使用助聽器了。”
一股寒意在心底油然而出,嚴紹晃了兩晃才得以穩住。
安安隻是呆呆地站在一旁,好似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
其實安安的臉色也是慘白的,但是在嚴紹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到被籠罩在陰影的她那暗淡不清的容顏。
“顧小姐去看看九少吧……”
安安這才醒過神來,腳步虛浮地走進了臥室。
室內醫生護士忙碌著,床畔散亂著沾血的紗棉,帷帳已被挽起。
而當安安看到軒轅司九的那一刻怔住了,像被狠狠刺中一樣。
軒轅司九躺在那頭上纏滿紗布,血已滲透了出來,蒼白的臉色如同死去一般,隻有微弱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一點點生命跡象。
伸出手指,避開被血漬染得汙跡斑斑的紗布,小心地不去碰他任何一處傷口,安安撫摸著軒轅司九的顴骨,手指輕輕描過他挺直的鼻梁,最後停在了緊蹙著的眉峰上。
他的麻藥效力似乎還沒過,睡得很沉,眼睫隨著呼吸一顫一顫的,好像在忍受著痛苦的樣子。突然他好似有意識地抓住了安安的手,緊緊握住,然後眉峰慢慢地舒展了開來,薄薄的唇似乎也有了一絲隱隱笑意。
“安……”軒轅司九在昏迷中喃喃吐出一個字。
安安呼吸停了一下,靜靜地坐著。她不敢動也不能動,眼睛很酸痛,她以為會哭,但垂下的眼卻並沒有淚水落下,他的手也受了傷,纏著紗布,安安把嘴唇貼在滲透著紅色的繃帶上,不敢使力,隻是無比溫柔而細膩地吻著。
“真是糟糕啊……”
以後的幾天,軒轅司九都是處在半昏迷的狀態,而安安就忙著照顧他。而當軒轅司九終於完全清醒之後,各界送的慰問禮物和花就堆滿了西園。其中便有一束三色堇每日送來,而安安便每日把花擺到軒轅司九的床頭。
這一日將領們仿佛有緊急的軍務,安安避了出來,剛走出門便看到紅雲焦急地等在門外。
“怎了?”
“二小姐來了,在樓下的書房。”
安安走到書房門的時候,卻猶豫了起來。然後深吸一口氣,推開門進去。書房內很明亮,午後碎金似的陽光彌漫在房間,正是夏暑,安安見歡歡隻穿了件淡綠的薄紗旗袍,清清爽爽的全無飾物。
歡歡麵前橢圓形的咖啡桌上已經上了咖啡,歡歡一邊手握著咖啡杯一邊看著安安。
安安呆了半刻,見歡歡毫無說話的意思,方才開口:“……二姐。”
書房內靜極了,安安的聲音像穿過空穀似的回蕩著,卻帶著某種微弱的味道,“你要見他嗎?”
“我是來找你的。”歡歡聽安安這說,麵上便露出了一種介乎於恍惚和憂傷之間的表情,然後抿了抿唇還是問道:“他……怎樣?”
“還好,已經過了危險期。那些三色堇……我一直放在他的床邊。”
沒有料到安安會突然這說,歡歡不由心頭一震,似是不認識似的定定地看著安安。然而安安斂目平眉麵色極是平靜,歡歡便苦笑起來。
“是嗎?沒事就好……”
歡歡聲音越來越低,有那一瞬間安安幾乎以為她會哭出來。然而,歡歡隻是垂了一下頭,再抬起來時麵上已是平靜含笑,看不出絲毫異樣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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