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更行更遠還生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悄然無聲 本章:卷一 第十六章 更行更遠還生

    午後的天微微有幾分陰,都江邊停著巨大的客輪,熙熙攘攘的人笑語喧嘩聲帶著人世間的離別迎麵撲來。

    歡歡站在其中,微微淺笑。她平靜地看著,好似她是站在玻璃後看著眼前的世界。

    但是心底這種不安從何而來?是不是做錯了?要不要最後更改?

    最後那個人,蘇極夜同她講的最後一句話:“歡歡,我等你。”

    微微有點苦澀。竟然是這樣?

    無有多餘話語,愛與不愛,深情錯付。

    無有優柔寡斷,退與不退,狹路相逢。

    天空的雲彩被絞碎成了薄薄的絲絮,像是要發生什似的綿綿地纏繞在一起。風掠過,潮濕的味道在天空下糾結著,忽濃忽淡地漂浮著,讓聞到的人逐漸覺得頭重腳輕。

    “二姐。”

    在歡歡看著天空的時候,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緩緩轉過身,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透過雲層的陰沉沉的陽光映照著安安蒼白到近乎無色的容顏。

    “你來了。”

    回給了安安一個微笑,歡歡烏黑的眼睛和灰藍色的天空交相輝映著特殊的光芒。

    離開船還有一段時間,她們來到江邊各自扶著麵前的欄杆默默地抽著煙。微風襲過帶來江水的味道,她們不再開口,隻是一起默默地對著這片平靜祥和的景色,連從身後傳來的喁喁聲似乎也漸漸隱去了,她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原本愈行愈遠的兩人,似乎一下子有了某種默契。

    突然,安安開口:“以後到了國外,不知道會不會懷念在湖都這些紙醉金迷的日子。”

    安安的語氣平靜祥和,還有一絲傷感的味道。

    歡歡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隻轉過頭盯著安安的側麵。她們麵對著彼此,中間隔著搖曳不定的陰影,渾濁的江水泛著光,倒映著一瀉千的積雲,陽光從雲間的縫隙射下來,似乎全都照在那雙幽黑的眼睛,而歡歡就像雕塑一樣在陽光中熠熠生輝。

    “我……常常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一次又一次的宴會他意氣風發的麵容,臉上帶著躊躇滿誌的笑容,遊刃有餘地周旋在上流酒會的繁華富貴中。在那他是所有人的焦點,那時的我以為我要的不過是他身邊的位置,我渴望地位,渴望權勢,渴望所有曾經看不起自己的人都來奉承恭維自己。”深吸一口氣,歡歡狠狠地把手的煙蒂在欄杆上掐滅,緊接著回憶就像海浪一樣湧上來壓在胸口,讓她疲倦地靠在欄杆上閉起了眼睛,“然而,等失去了我才知道,我比這些更加渴望的,是他,隻有他……在我的心底有一個空洞,金錢權勢都無法填滿,隻有他,隻有他能填平……然而我已經錯過了。”

    江水規律地拍打著岸邊,傳來沙沙聲。不知不覺中,安安在歡歡的話語中陷入了夢一般的恍惚中,似乎感到自己在緩緩下沉,要沉到靜謐平和的江底最深處了。

    “二姐,你還沒有錯過,你說過我們還有這一次機會。”

    有那一瞬間,兩人都默默無語。

    歡歡猛地伸出手,緊緊抓住安安的手腕,這力度竟使安安感到一陣疼痛。

    “你想極夜嗎?你有像我思念他那樣想念極夜嗎?如果沒有,如果你的心已經不知不覺被他征服,那今天你就不要上船。”

    “我隻能在夢想極夜,小心的、隱秘的、不可以哭、不可以哀傷……我不是不想,隻是隱藏得太小心,有時候連自己都找不到而已。”疲憊、無力和困倦從安安手臂的肌膚一點點滲透進骨血,“風曉曾跟我說過,他能力有限不能為我做些什。但是,軒轅司九這個男人不一樣,有了他我就暫時可以不用應付他人,如果我夠本事那個暫時就會變成很長時間甚至是永遠……他說得不錯,所以我用心敷衍,他也的確待我非常好,處處護著我寵著我。雖然不過是水月鏡花,可是我依然有些享受,畢竟這種被人捧在手心的愛,是那的難得……說到頭,我不過是一個想被愛的女人罷了……可是……我跟你不一樣,二姐,你可以在他身邊如魚得水,而我卻怕他,怕極了所以身心俱疲……我受夠了連笑一笑都要思量三分的日子。我想要自由,我也想要站在人前,肆無忌憚地吐上一口氣。即使前路茫茫,即使我不知道此去自己的未來,真的會如這雲層下的陽光一般燦爛而充滿生機……但,我想試一試。”

    歡歡又點燃一隻煙,慢吞吞地抽起來慢慢地品著。就在那一刻,她們都再次沉默了。

    安安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無數個夜晚躺在床上,歡歡躺在她的身邊,手緊緊地握住她。兩個人默默地躺著,距離那近,保持著一份無法言明的默契。

    風再次拂過,安安的長發隨著風輕輕擺動,陰影隱藏住了臉的其他部位,隻隱隱約約露出深紫色真絲珠花旗袍包裹的優雅的頸部曲線。安安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刻什也不想,全身心地沉浸在這稍縱即逝的寧靜平和之中。

    “那我祝你幸福。”

    “我也祝你幸福,二姐。”

    當歡歡再一次望向安安時,隻覺得今日的安安似乎變了一個人,糾纏噬食了安安經年的怯懦隱忍全部消失不見了,那雙幽黑的眼眸剩下的是一種單純得像是孩子的光芒。

    “我們彼此都要幸福。”

    船上的鑼聲響了,這是通知開船的訊號。

    她們不再說話,歡歡拉著安安的手走到了船邊,看著安安。

    安安向歡歡揮了揮手,嘴角露出一絲明亮的笑容,毫無瑕疵的快樂。

    歡歡那美麗的臉上帶著平靜的表情,看不出是喜還是怒,隻是默默地與安安對視著。

    往日的點點滴滴都浮上了眼前,蘇極夜秋水般的眼眸如電石火光般在歡歡的腦海中閃過,令她心亂如麻。如果可以,希望下輩子來償還這絲情債……

    歡歡惆悵地笑了,這是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彼此的命運,歡歡知道這意味著,蘇極夜已經徹底地走出自己的生命了。誠如安安所說,從此以後兩無瓜葛。命運的軌跡轉到了另一個方向,去了遠了……

    也許極夜會心痛,但是安安是個極好的女子,會安慰他……就像自己也能安慰軒轅司九一樣……她和安安都會快樂……

    安安走上甲板前看著無聲無息地停泊的巨大輪船,那是自己走向一個嶄新生活的象征。屏住呼吸注視著,也許是壓抑得太久,心中一那竟然充滿了欣喜,巨大得安安幾乎無法承受。

    在以前的人生,她都在膽怯謹慎,小心翼翼地謹慎做人,卑微地學會觀察、學會察言觀色、學會別人需要的時候該如何選擇。但是此時此刻起,她就要換一種方式,放肆地,痛快地,快意地活下去!從今以後,她就可以做一個正常的人,可以有喜怒哀樂、肆意地發泄情緒……她會懷著感恩的心情腳踏實地地生活……

    猛地,一聲“囡囡”穿過送別人嘈嘈切切的雜聲,淒厲地傳入了耳中。

    那聲音極是蒼老,帶著隻有在記憶深處才有的儂軟。

    安安猛地回過頭,穿越重重人群她看見一旁的黑色轎車。那些車安安是很熟悉的,軒轅司九近侍的車輛。那個老婦人站在車旁,又一聲呼喚:“囡囡!”

    多少年了,十多年過去了,老婦人的兩鬢都已經雪白,麵上被風霜染的條條溝壑,可是安安還是一眼就認出。

    當日老婦人站在門邊淚眼相送,而今卻站在那同樣淚眼迷離地呼喚:“囡囡!”

    安安努力望著老婦,漸漸發現老婦的身影竟然被迷霧所包圍,安安眨了眨眼睛再看,才弄清迷霧來自於自己的眼淚。

    此時江麵上的風愈加的大了,熙熙攘攘上船的乘客把停住了腳步的安安擠到了一邊。

    安安呆呆地站在那,手扶著欄杆直覺得太陽穴一陣陣突突地亂跳,胸口憋悶得難受。微微側頭看過去,老婦身邊還站著一個男子。嚴紹穿著黑色風衣,雙手插在口袋,黑色的禮帽低低地壓著,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

    安安竟然並不覺得驚訝,像是等待了很久的人終於出現。

    陽光並不大,眼前卻格外地明亮。太陽的影子是看不見的,當它照在身上時,身體的每一分肌膚都感受到了那份悸動。

    似乎有人撞了自己一下,安安不由自主地向懸梯的方向邁了一步,老婦人身後的一個便服男子,手頓時緊張地舉起,隱隱可以看到男子的袖中似乎藏著一個烏洞洞的槍口。

    歡歡看著安安,安安心下焦急,想開口說些什,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有伸出手握住歡歡的手。本是碧清的一雙眼,眉目間不自覺地就有了一股子淒切。

    歡歡不禁麵色微變,眼角微微有些抽搐地開口:“怎了?”

    “二姐,那是我娘……”

    “怎可能,你的親人不是已經……”歡歡眨著眼睛,茫然地看著安安,呆了半晌,想起了什似的開口,但又不禁啞然而止。

    是啊,當年見到的隻不過是三個靈位,顧昔年的手段她們都是切身地領教過,怎就會被三個靈牌給欺騙了呢?

    “二姐真奇怪,我直到剛才為止,都像是在夢中似的,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上這條船……原來命運已經給了我選擇……終究是沒有機會……我沒有這個勇氣,我不能用我娘來作我逃出生天的代價……我終究逃不掉……”

    看著抵在母親身後烏洞洞的槍口,安安在笑著,黑水晶般的瞳眸躍動著陽光的光澤,那是一種清澈而耀眼的光。歡歡想起了陽光下那漫天的楓葉,濃豔如火美麗得讓人心顫,卻生命將近。歡歡抬手輕輕地攏住安安的肩膀,聲調很輕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悲哀。

    “謝謝你來送我,小妹。”

    然後歡歡靠得更近些,摟住了安安的脖子,吻了吻安安的額頭。

    從很小的時候起,歡歡就習慣了用這種動作來安慰安安。

    安安渾身顫抖地歎息著,把頭深深埋在歡歡的懷。就在歡歡幾乎以為她要哭出來的時候,低沉的聲音傳入耳內:“我有個問題一直想要問,但是他一直沒有給我機會問出,請幫我問問他……”

    迎麵吹來濕冷的江風,所有人似乎都已經上船,巨大的輪船隱在霧蒙蒙的天色。

    歡歡輕輕地笑著,眼角仿佛有一滴晶瑩的淚珠。

    想要送走的人最終無法踏上旅途,而自己能送走的隻有自己。

    今後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日子像車輪,滾動地重複著相同的內容,日複一複,年複一年,渾渾噩噩地展現眼前。

    這是生命的輪回,每個人注定都要經曆這一番煎熬和且行且上的痛苦經曆。即使是失敗的,即使無奈也無從選擇。

    歡歡今日方才真真正正地了解,這就是命運。

    許久,歡歡聽見自己接過她的話,艱澀地開口:“幫我問問他……當時當日可曾愛過我,哪怕隻有一點點。”

    歡歡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無法控製地發抖。安安在看著歡歡,用令人心碎的眼神深深地看著,同情地不忍地感同身受地痛著。

    是啊,不忍心不舍得不允許生命中唯一的陽光就這樣永遠消失。口中漸漸多了血的味道,隻有一點點,若有若無,一那讓歡歡幾乎想要流淚。

    然而,又能如何……

    分不清是誰先放的手,分開時,已經是傷痕累累。

    歡歡轉身上船。

    安安一直抬頭望著,望著歡歡。

    歡歡穿了件黑色花緞滾邊的旗袍,外麵罩了件開司米的披肩,披肩上的流蘇在風中翻飛。

    她步伐堅定毫無猶疑,那深黑色的眼眸,依舊耀眼如地獄中的陽光,在蒼白的、靜止的容顏下令人炫目。

    再未轉身。

    愈行愈遠的背影,緩緩啟動的輪船,雲層下擁有一輪生命的慘淡蒼涼的太陽。

    安安站在那遙遙相望,送走了生命中最後的一點希望。心猶如交替在冰窟中一片寒冷,又突然移置烈火中鍛造。忽冷忽熱的交融中,竟然想起極小的時候,阿爹領著她和哥哥去鄉的市集,雜耍藝人把一隻老鼠放進層層迷宮中,那隻老鼠陷在怪圈中,團團打轉,但隻要雜耍藝人一動,它便隻有一個出路……

    隻有一個出路……

    安安笑了,心卻一下子充滿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有人走到身後,低聲開口:“小姐,該回去了,誤了婚禮的吉時就不好了。”

    安安恍惚記得那是嚴紹的聲音,半晌才僵硬地開口:“什婚禮?他的婚禮不是應該過了,他們……應該在舉行舞會才對……”

    “九少提前對何家動手,今日已經一舉鏟除了何家,他和何小姐的婚事自然就取消了。”

    嚴紹邊說邊一眨不眨地盯著安安,仿佛風雨欲來。風愈來愈大,她長長的發飛起遮住了大半張臉,看得倒不是很真切,嚴紹隻能繼續用輕描淡寫的口吻道:“今日要舉行的是你和九少的婚禮。”

    忽然間安安的身體震動了一下,仿佛站立不穩似的歪向一旁,嚴紹連忙上前扶住安安。隨即有些痛苦地擰起了眉頭,安安的指甲掐進了嚴紹的手臂,她的手指關節已經有些發白。

    安安的手不自覺地將嚴紹抓得更緊了些。

    軒轅司九……應該是愛著她的吧,所以可以原諒她所做的一切,所以可以允許她對他的欺騙,所以才會給她一個婚禮……她想,軒轅司九應該是愛著自己的吧。可是,為什還會覺得害怕呢?

    害怕……

    怕什呢?

    有種愛是殘忍而冷酷的,天空的鳥自由飛翔,人們卻生生把它圈進牢籠,金籠美食,可以稱之為愛。但是這愛的代價就是讓鳥再也不能飛翔……他像個孩子,強迫她一生一世的終結,她如何不怕怎能不怕?她連恨都不能,他可知道,當愛也沒有,當恨也沒有的時候,她所能夠擁有的,就隻有夢中的回憶,至少,回憶曾經有陽光存在過。

    天色愈來愈暗,視野的一切都顯得那模糊,隻有一天一地煙霧般的蒼茫。

    嚴紹扶著她走向汽車,安安在瑟瑟的風中,恍惚的一片枯葉,連掙紮的力量仿佛被抽走了,軟軟綿綿恍如飄在雲端輕而空虛。

    上了車,老婦人已經坐在車內,看著安安隻抖動著幹癟的嘴唇,發不出聲音。

    倒是安安開口,叫了聲:“娘!”

    老婦人這才抓著她的手努力笑著開口,但是眼圈卻是紅紅的,“囡囡!真的是你,你長大了,變得這漂亮了……”

    娘的手很粗糙,手指間遍是常年勞作磨出的老繭,微微刺痛著安安。

    娘穿著一件嶄新的油綠潞綢夾襖,仿佛因為站得久了汗濕了粘在身上。滿臉壽斑連手上都是,戴著金耳環金簪子,髻上還插著一朵小紅絨花,也不看安安的神色,隻是自言自語地說著:“家日子一直不好過,你爹前些年也去了。隻剩下我和你哥哥嫂嫂……我隻當你已經死了,可前些日子他們找了來說你還活著……還說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就接了我和你哥哥嫂子來。娘知道對不住你,本沒有臉來的……”

    說著淚水不停地滴下,點點都濺在安安的手背,那淚水竟是燙的,每一滴都燙得安安的手在發顫。

    安安似乎在呆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當年要是還留在家鄉,她便隻是個跟母親一樣在鄉下勞作的女子,嫁給一個農夫,一年到頭平靜而滿足地生活,一天天時間過去,她會變成一個老婦人。

    莊生曉夢迷蝴蝶,隻是不知她是夢還是夢外……

    “娘,一切都過去了……”

    安安抓住娘的手輕一點,再輕一點——隻怕抓痛。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她不必再想知道未來,她的命運已經注定了。

    嚴紹在汽車前座,目光銳利地觀察著安安,直勾勾的仿佛要把安安一層一層地剝開。

    安安笑了,還需要提防什呢?早已無力反抗。

    這時車窗外麵的天空突然如金蛇亂竄,閃亮而耀眼。不出一刻一個霹靂砸了下來,隻震得這急速行駛的車子似乎也晃了一晃。轉眼雨傾盆而下,窗外頓時白茫茫一片。

    隱隱可以看到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似乎湖都所有的警力都已經出動,眼眸間一色藏青的軍服,匆匆看去竟是一幅上佳的水墨。

    終於,車停了下來。

    那車是停在官邸後門,安安恍恍惚惚下了車,不再說話,隻是埋了頭盡力跟上前麵諸人的步子。

    明明那短的路,走起來卻那的長,這是安安一生中最難走的路。日後憶起,安安還清晰地記得那天即便有人替自己撐著傘,自己家的額發、雙鬟還是被雨打得濕了,她還是記得自已的心隨著步伐一跳一跳地痛著,她就是記不清那天她到底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隻知道在崩潰前的最後一刻,他已經站在了麵前。

    軒轅司九身穿黑色馬褂,青色的長袍,胸前係著鮮紅的喜花,完美的臉孔,深如狂瀾的眼瞳深深隱藏著森森壓迫。

    他一字一句地說:“安安,你離不開我,不是嗎?”

    有人上來為她更衣打扮,大紅的錦繡裙褂,考究之極的手工,穿在身上舒適可體得像皮膚一樣。

    對著妝台上的水銀鏡子,安安看見自己本是蒼白的麵色在一層又一層的脂粉下,濃鬱得緋豔如花。遲疑著抬起了臉,不見喜色隻見一種脆弱而迷茫的神情,光影徐徐地流動在眼眸中,溶化成透明的憂傷,仿佛就要滴下。

    喜樂喧天,頭上覆上蓋頭,踩著大紅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軒轅司九。

    那個男人向她伸出了手。

    幹燥而冰冷的手掌,感覺不到溫度。

    一拜天地。

    一個拔高了的嗓門叫喚著。肩膀被抓住,向前按下,直到額頭碰到了地麵。

    殊不知,天地本是無情物,她一求再求,終是沒有求到,拜之何用?拜之何用……

    二拜高堂。

    身體被拉起,換了一個方向又向下按去。

    高堂白發,十年相見。隻是當日棄了她,讓她一生坎坷,而她卻不能棄伊不顧……

    拜之何用?拜之何用……

    夫妻交拜!

    身體又被拉起,站直了轉身,又被按著要往下。

    雨依舊下著,淅淅瀝瀝,連天都在為她哭……

    卻問此心許誰?

    拜之何用?拜之何用……

    安安被送進了洞房,窗外的雨勢更勝。

    眼前所見遍目的火紅,紅得驚心動魄。

    安安伸手去摸索著卻被按住,她吃了一驚,原來屋全是人,一雙雙眼睛都是在監視著她……

    良久,軒轅司九走了進來,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安安安靜地坐在那,絲綢的紅蓋頭輕微地翻動,透露著她有些緊張的呼吸。蠟燭燃燒散發在空氣一種熾熱的味道,炙燒著每一寸緩慢流動的空氣,竟似到了寒冬那迎麵吹來的可以切割人的風……

    緩緩地挑起蓋頭,安安抬起眼,映入眼簾是未來朝夕相對的俊美容顏,她曾欺騙的,她曾經日以繼夜地對著演戲的。

    此刻,軒轅司九的麵上是如陽光般純粹的笑容。。

    然而,就是因為太純粹,安安的心不禁一點一點緊縮。

    軒轅司九抬手摸上了她的鳳冠,一下就將固定用的發簪拔了下來。精心梳理的發瀑布般散落,在喜燭的光輝中散發著奇異的色澤。

    強硬地捏住她的下巴,他的視線在安安的麵頰上緩緩移動著,眼神逐漸深邃。另一隻手伸上了,突然搭上了安安的咽喉。安安一驚,卻發現軒轅司九並沒有出力,隻是虛放著。咽喉上的手開始移動,慢慢爬到了她頸後。突然,就被拉進了一個冰冷的懷抱中。

    安安渾身都僵硬了,掙紮著想要脫離,卻被抱得更緊。

    “安安,你愛我嗎?”軒轅司九抱住她,他一邊笑著就像孩子一樣,一邊問:“你真的、真的愛我嗎?”

    安安看見軒轅司九眼中的自己,嘴邊慢慢綻開的淡薄笑容,像是冬日,顫微微地開出的一朵花,哪怕命運隻有凋謝,也開得無怨無悔,最是一番妖嬈。

    “我會一輩子在你身邊。”

    安安恍恍惚惚地回答,可聲音從嘴唇吐出的那,隻有她自己知道,猶如觸電後的麻木,和被火燒過的炙熱。她感到了全身都在燃燒,身體上的血液在頂點沸騰。什都是不真實的,什都是虛幻的。不要前塵,不要往生,隻要這一輩子就足夠了。

    軒轅司九的手握得她的肩旁痛到骨髓地痙攣,幾乎讓她痛不欲生。

    被此人掌握的感覺令她痛不欲生。

    而這痛讓她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因為活著,所以悲哀。

    她的心被枷鎖挾製,成為他人板上獵物。

    水拍岩石沙衝堤岸,點點可以腐骨穿石……而她之悲哀,卻無可回避無可消失,日複日年複年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刻骨。

    自幸福頂端跌進地獄。

    無喜無悲。

    無波無瀾。

    不需再選擇了………

    從今後她再也不需要選擇……隻為軒轅司九而活,不知道所要活下去的意義,和放棄活著的意義,為他而存活。

    屋看得分明紫檀雕月洞門架子床,那玫瑰紅紗的床幔,金鉤挑在兩邊,繡龍鳳的被褥整齊垛在床,帳簷上垂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下麵墜著尺來長的赤紅穗子。紅燭高高燃燒,映著櫃子上燙金的喜字,烏木嵌黃楊木雲龍三扇屏,被燭火映得火紅,桌上滿滿放著赤色的喜果……滿眼火紅的顏色傾壓下來,將她壓得幾乎無法呼吸!

    安安竟然想到昨夜……

    她以為那是最後的交頸,歡喜,哀愁,悲傷,眷戀,萬般情感千般心事百感交集,生生地把自身融化了,打碎了,與軒轅司九融合成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火如荼火一樣的纏綿。

    許久許久後,她疲憊地將頭枕在淺白色繡著複雜圖案的枕上,似乎所有的感覺俱已被剝離,空空蕩蕩得近乎空虛。

    夜色沉沉地彌漫,臥室的燈一盞盞早已亮起,映著重重絳色窗幃,濃的影,淡的光,稠密地交織著重疊著,整個臥室籠罩在一片昏昏的光暈中。

    先是幾道明晃晃的閃電,黑夜瞬間變成白晝,遠遠又是一片驚雷劃開寂靜,轟鳴著由遠處而來……雨點一排排密集降臨,借著風力,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劈劈啪啪的,恍如海中潮汐起起落落,風卻是漸漸地息了……

    他伸手去為她蓋上被子,她還記得這清楚,他的手指間有些寒冷,下意識地扯了扯身上蓋的被子,他已經把她擁進了懷中。

    她的心口一下抽緊,什也說不出來,隻能閉目假寐。

    身後的人卻隻是緊緊地抱住她,諾諾地說:“你喜歡什樣的婚禮……”

    安安記得自己含糊回答:“中式的……”

    雨水似乎密集起來,順著窗淌個不停,隔開了外麵的世界,隔開了遙遠的一段光陰。

    身體依舊緊緊被擁著,她的頭枕在他的肩膀上,透過軒轅司九的肩,安安看到那對因為燃燒而淚流不止的紅燭,燭淚在潮濕的空氣,越堆越厚,沉沉地壓在胸口,悶得快要窒息了。

    安安急促地喘息著,一陣陣撕裂般的絞痛,一直透到身體。

    很痛,卻在慘白的臉上泛起了輕輕的笑,“我會一輩子在你身邊。”

    “……就像你說的被關在金鑲玉的籠子中……”

    將滅未滅的燭光飄飄忽忽地閃爍著,把他的笑容映得扭曲成鬼魅,他似乎在笑,隻是看上去笑得比哭還難看,他似乎在笑,隻是聽上去笑得比哭還難聽,“我愛你,你愛我嗎?”

    “我愛你……”安安的語調冰冰涼涼。

    他的手痙攣般地抓緊了她,仿佛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手上。

    “我愛你。”

    燭火終於熄滅。

    黑暗中傳來了仿佛哭泣的聲音。

    仿佛……哭泣……

    有時候,哭泣是不需要眼淚的,也不需要聲音。

    而後,歸於塵土,歸於無寂。

    番外 瘦覺玉肌羅帶緩

    瘦覺玉肌羅帶緩。紅杏梢頭,二月春猶淺。

    下了一夜的雨,清晨起來風仍是吹得一聲緊似一聲。紅雲睡得並不沉,聽見雨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就從床上起了身。

    拉開落地窗簾,細絲牛毛綿綿瀟瀟,打在玻璃上,輕而微的響,隔著玻璃似乎也覺到那潮潮的水意。一眼望去,煙雨中西園富麗精致的景色盡收眼底。

    電話鈴聲響了,紅雲忙跑去接,席紅玉打來電話,仍就是未語先笑,笑聲張揚而嫵媚,但對紅雲卻是極為客氣的,“紅雲,幫我問問安安今天有沒有空,我想找她打牌。”

    紅雲思量了一下,才道:“怕是不行,那一位出了一的月公差說是今天就要回來了。”

    席紅玉在電話那頭又是一陣嗤嗤的笑,“知道了,你個人精。”

    紅雲擱下電話轉身進到主臥室,安安已經醒了,站在三折素紗屏風後換衣服。飽滿的額,秀挺的鼻,在素紗下投下淡淡的剪影,一朵朵牡丹,如飛燕驚鴻烙在她的影上。

    這樣專門訂做的屏風繡著牡丹錦簇的圖案,營造的就是“隔而不絕,若隱若現”的效果。紅玉想這就是安安的人生,富麗堂皇,名花傾國。

    紅雲默默走到屏風前,撫摸著畫中的牡丹,低聲說道:“李夫人打電話來,想約你打牌。”

    安安的影在屏風上停了停,眼睫顫動,而後轉身出來,溫暖的手握住紅雲有些微涼的十指,說:“你怎回的,紅雲?”

    窗外風聲陣陣,安安一身牙白金繡的旗袍,領襟內隱約露出一朵暗紅的牡丹。

    這樣的美麗讓紅雲恍惚了一下,才回道:“那一位大約今天回來,我幫你推了。”

    “你啊!”安安一笑,眼睛亮亮的,有許多關心,還有想藏,沒能藏起來的不舍,“真不知離了你我可怎辦,可是又不能耽誤你一輩子。”

    紅雲這才想起還有半個月就是自己的婚期,不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眼前不由就浮起一團輕霧。

    “小姐想的話,紅雲就留在西園一輩子。”

    “別說傻話,女人還是嫁人才是圓了半輩子,再生個孩子方才算是圓了一輩子。”

    這說的時候紅雲清楚看見安安的眼底有著一絲幸福也有著幾分惆悵,孩子一直是她最想要的,可又是一直沒有的。

    此時遠遠的有鐺——鐺——鐺——的聲音響起,那聲音越響越近,紅雲這才聽出,原來是銅黃的大鍾,有些鏽了的聲音。原來,已經早上十點了。

    安安一驚,就有些慌亂地道:“唉,這晚了,可來不及了。”

    紅雲很少見到安安忙亂的樣子,不由得好奇問道:“怎了?”

    安安掩唇一笑,藏了幾分狡黠,隻道:“你別管,趕緊梳洗打扮就好了。”

    紅玉被拉著梳洗打扮之後,就隨著安安出了門。到的卻是湖都最豪華的場所之一——紅楓大飯店。侍者早就識得安安的身份,恭敬至極地把安安和紅雲引到了二樓的包房。

    二樓的餐廳,布置得極為華麗。拉開了鏤空桃花心木推門,房內有些暗,但紅雲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一雙溫和的眼眸正看著她。

    燈被打開,巨大的水晶吊燈從橢圓形的高頂垂下,那滿綴的透明晶石,霎時間室內一片明亮。

    紅雲這才看清軒轅司九穿了一身藏青色筆挺的軍裝,已經坐在了主位。細長上挑的眼,鼻尖卻微微下勾,流露出一股刀鋒般的淩厲氣勢,令人不寒而栗。卻在看見安安的一那,不自覺地柔和了眉目。這樣的神色即使紅雲常常看到,可還是忍不住歎息。

    然後紅雲就又看見了坐在軒轅司九身側的康間。

    “夫人,紅雲小姐。”

    康間起身微微地一鞠躬,那兩道射向紅雲的目光卻是分外炙熱。軍裝的翻領上別著一枚金質領章,軒轅家族的紋飾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那是令人難以忽視的耀眼光芒。

    紅雲頓時明白了安安的用意,但是窘得垂下頭,便不再言語。

    倒是安安拉著紅雲坐到康間身旁,隨即自己也坐到軒轅司九的身邊。

    “知道你們倆就要成親,總不好意思見麵。今兒我特地拉了紅雲來,就別再說我霸著她不放了。”

    說完,嗔怨地瞥了一下一直含笑未語的軒轅司九。

    而軒轅司九仍是含笑未語,隻是手輕輕地抓住了安安的手,十指交纏。

    整座飯廳顏色極素,放有柔軟坐墊紫檀椅子,精致檀香木的玻璃桌上,是雪白的細布桌麵,桌子擺好的杯碗羹箸一律都是銀器。他們柔情蜜意仿佛春色一般,給這些鍍上了一層金暈。

    此時侍者已經敲門進來,每人奉上一盅香片。

    安安接過那盅蔥倩釉的磁杯,還沒等送到唇邊,一隻保養得宜的手便接了過去,隨即低醇的男音在室內響起:“安安,飯前飲茶,不宜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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