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呆住的還有張無忌。

    身為正道名門子弟與所謂“邪道妖女”之子，自他隨父母回返中原, 身邊長輩, 上到張三豐、殷天正, 下到武當七俠、殷素素殷野王，都為保護他不受流言所苦，從小便教導他正邪雖確有別，然如何定義“正”與“邪”，卻不需問天不需問地，亦不需問這武林芸芸眾生，而隻需問自己的心。

    若心懷俠義、持正行善, 便是出身泥沼, 也是頂天立地的俠士。

    若心奸性惡、行鬼蜮之事，縱是那天山雪蓮，其花其葉也是生來自黑。

    故而，他人的閑言碎語、偏激眼光, 會因你的出身而來，卻也終會受你言行所改，而人活一世，隻要堂堂正正，對得起頭頂青天，和自己本心, 其他任何誤解、偏見, 實則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張無忌是肯聽長輩勸的。

    所以從小到大, 不是沒有人像滅絕師太一樣, 自詡正統白道，因他的出身對他嫌惡有加，並不吝於以眼神甚至言語將這種嫌惡表現出來。

    但張無忌對此，大多隻是一笑置之，不爭辯，亦不會因此而動怒。

    隻在極少數的情況下，他才會極力遏止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怒意。

    那就是在對方辱及他父母長輩——更確切點說，是辱及他母親——的時候。

    盡管在大多數正道人士眼中，身為天鷹教教主殷天正女兒的殷素素，被叫上一聲“魔教妖女”並不冤枉，但張無忌自認，比起這些不知所謂的陌生人，他不知要了解他娘多少倍。

    殷素素性格中的確有冷酷狠辣的一麵，但同樣，也有溫柔和善的一麵。

    自打重回中原，為了張翠山和張無忌，她已將性子收斂了很多，甚至這近十年的時間，她手上再未沾過一條人命。

    可即便如此，那些所謂正道人士，依舊張口閉口將“妖女”之類的稱呼掛在嘴邊，就好像不時不時這樣叫上一聲，他們就算不上白道俠客了一樣。

    張無忌對此有無奈，有憤怒，到頭來，卻也隻能默默裝在心底，無法當場發泄。

    隻因他是武當弟子，行走在外，不能墮了武當聲名。

    哪怕他十分清楚，就是自己當場教訓了那些敢對娘親出言不遜之徒，武當上下也絕不會有誰怪罪自己，甚至反過來，所有人都會安撫他不必將這事放在心上，他做得沒有錯，但張無忌並不能因此，便心安理得，當真那樣去做。

    ——正因為彼此都為對方著想，才都不願意看到對方為難或是難過。

    所以，張無忌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早習慣了被人或輕或重刺上兩句。

    直到今天。

    直到這次。

    開口辱罵他是“孽種”、辱罵他娘是“妖女”，將他所有作為，不吝以最大惡意揣測的，是滅絕師太。

    是峨嵋掌門、是太師父故交、是元國武林白道翹楚。

    張無忌恨得牙關緊咬，將拳頭攥得死緊，偏偏麵上，還不能露出分毫異狀。

    眼下是什形勢？

    六大派圍攻明教總壇，本應置身事外的武當，也不知為何被牽扯了進來。

    其中內情不得而知，想也知道定是出了變故。

    所以越到此時，他越不能露出破綻。

    越不能被情緒左右，一時激憤做出不當之舉，為武當，也為天鷹教，帶來更多的麻煩。

    張無忌默默別開臉，壓下胸口翻湧不斷的怒意，正準備拉上他青書師兄和葉前輩一起離開，卻隻見人影一閃……

    回過神時，對麵那剛剛還一臉不屑一顧不可一世，好像他是什髒東西一樣，多看一下都會汙了她的眼的滅絕師太，已經倒在地上，半邊臉頰又紅又腫，臉上神色驚愕、茫然又不可置信。

    而在他身前，青書師兄麵沉入水，眸光冷而清寒。

    張無忌聽見他師兄語氣淡漠——

    “既然不會說話，那便暫時不要說了。若隻一時不會，便一時不說，若一世也學不會……”

    那就，一世都不必說了！

    宋青書這話說得毫不婉轉，毫不客氣。

    相信在場眾人，隻要不是腦筋出了問題，大抵都聽得懂他這話說的，是什意思。

    但正因為聽得懂，正因為他將話講得太直白，甚至都不是暗示，而是明晃晃的“指示”了，眾人才感覺更加迷茫——

    這、這位，是宋青書宋少俠吧？

    是六大派之一武當弟子，且為武當三代弟子之首，極有可能將從其父宋遠橋宋大俠手中接過掌教一職，成為武當第三任掌門人的那位宋青書宋少俠吧？

    可他怎如此、如此……

    一時“如此”不上來，眾人目光木然掃過宋青書麵無表情的俊臉，又掃過倒在地上，至今仍未起身的滅絕師太。

    ——不、不是說武當與峨嵋世代交好，這次六大派合力攻打明教總壇，武當本因與天鷹教的姻親關係，想置身事外兩不相幫，還是滅絕師太親上武當，不知使了什手腕，才使得張真人鬆口的？

    怎如今，宋少俠竟對滅絕師太動起了手來？

    且還不是一般的動手。

    那可是掌摑……

    掌摑！

    娘哎！

    古往今來，再沒有比這更羞人的了！

    即便許多武林前輩，在人前都不會這樣教訓自家弟子，以免傷及弟子顏麵。

    怎宋少俠竟會如此對待滅絕師太？

    他就不怕峨嵋因此與武當反目成仇？

    再說，滅絕師太那又是什樣的性子？

    被他當眾如此折了麵子，她肯善罷甘休？

    眾人正想著，便見趴在地上久久未曾起身，似乎被魘住了一般的灰袍老尼，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已經不見了震驚茫然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陰冷怨毒……

    “宋！青！書！”

    她口中咬牙切齒，近乎一字一頓地叫出對麵青年的名字。

    而隨著這聲音，她也慢慢立起身來，雙眼一眨不眨，仿佛盯住目標的毒蛇般，死死盯住宋青書不放。

    麵對這樣的目光，哪怕許多對宋青書此舉多少有些不滿的白道中人，也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心中對滅絕師太“白道翹楚”的印象，也隨之打了個大大的問號，然而，身為當事者的宋青書本人，臉上的神情，卻沒有絲毫變化。

    他隻淡淡回望滅絕師太，目光中不帶丁點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