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馮夫人病逝，駙馬府上下一片哀聲。馮紫英是馮家長子，一麵讓管家安排好停靈諸事，一麵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府中擇日。因馮夫人生前一切從簡，欽天監擇準停靈七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

    馮夫人病逝的事傳到柳湘蓮府上和北靜王府，惜春和黛玉都不免傷感一番。八月十二日，黛玉和惜春親自去馮府吊喪。二人來到馮夫人靈前，想起當日馮夫人的仁善健談可親，還有幾家的交往情誼，惜春和黛玉不由淚如斷線之珠，滾將下來，旁邊幾個府中的小廝伺候燒紙錢。黛玉和惜春拜了幾拜，早有丫頭仆婦扶著來到客廳就坐。

    午飯後，黛玉和惜春一起去看妙玉，妙玉剛用過飯，說要去後堂吩咐那些請來的高僧對壇榜文事宜，見二人進來，忙迎著就坐，歎息道：“現在府忙亂，禮數不周，二位妹妹莫怪。”黛玉惜春忙道：“我們都不是外人，妙姐姐別這客氣。逝者已逝，望節哀順變！”妙玉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事道：“兩位妹妹，你們知道嗎，寶玉現在在這，你們要不要見上一見？”黛玉道：“他怎來了？”惜春也道：“寶哥哥不是出家了？難不成也來吊唁老夫人？”

    妙玉道：“不是。因為現在我們請的僧人是大覺寺的和尚，寶玉正在那出家，也算是資深高僧了。如果你們想見他，這次倒是可以，我可以讓人把他請過來！”黛玉道：“想當初我來到賈府，對我最關心的莫過於我外祖母和寶玉。我外祖母走了，寶玉我還是我外祖母去世時見過一次，也不知道他現在出家後的模樣變成什樣子了。”惜春也道：“我也是，從老太太去世後，我也沒有見過他。妙姐姐，我想見見寶哥哥，你讓人把他請到這吧。”黛玉也點點抬頭道：“讓人請他過來吧，我也想看看寶玉。”妙玉聽了，對二人道：“你們這稍等，我讓人去靈堂那邊將寶玉請來這，你們有什話就這說，這不會有外人。”黛玉和惜春點點頭，妙玉讓丫頭端來好幾盤點心果子，這才走了出去。

    惜春和黛玉見妙玉出去，兩人坐下，說起馮夫人，不免感歎萬分。黛玉問道：“妹妹，如雪的身子有五個月了吧？現在如雪身子可好？”惜春道：“還沒有呢，才四個月。不過前天我進宮去看如雪，她現在身子好多了，就是喜歡吃酸的桃幹梅幹，我讓彩屏送了好些給她，前天我和彩屏一起進宮去看她的。林姐姐，我聽說清枝也有喜了？多久了？”黛玉道：“清枝的身子還早呢，太醫說不到五十天。日子短，所以我叫她多歇息。”兩姐妹正說著話，隻見外麵人回道：“行癡大師來了。”黛玉和惜春忙站起來。隻見一身僧服的寶玉進來，見了惜春和黛玉，上前合掌道：“行癡見過兩位施主！”

    黛玉和惜春細看寶玉，隻見寶玉一身和尚裝束，臉上雖然有些許驚異，卻很快安詳下來，明亮睿智的眼睛依舊可以看到昔日曾經的風華，身材微微發福，步履卻很穩健，言語不多，卻顯得有些謙虛謹慎。黛玉惜春幾乎同時道：“寶哥哥！請坐！”黛玉讓丫頭下去，對寶玉道：“寶二哥哥，我們三個都不是外人，你也別這拘束，還像當日一樣，我們多年不見，說會話吧，不知道寶二哥哥現在一切可好？”寶玉看了看惜春和黛玉，坐下歎氣道：“十多年了，林妹妹和四妹妹還如當年一樣的風采，隻是，我已經老了！”惜春聽了道：“寶哥哥，若不是琴姐姐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你已經回京城了。寶哥哥，你已經回來了，如意也成家了，聽說現在都生孩子了，你為什不返俗呢。”

    寶玉苦笑道：“當初選擇出家這條路，是我心甘情願的，我也曾經動搖過。開始這幾年，我也常想寶姐姐，還有如意和荇兒。可十多年下來，我已經習慣了。回到京城，是因為我曾經留給話給寶姐姐，說十年後回來。可我回來後，知道荇兒死了，我父親也走了。環兒和蘭兒璉二哥都有了自己的去處，寶姐姐現在薛家，如意也已經成家，二姐姐，四妹妹林妹妹現在都過得好，我也沒有什牽掛的了，所以就幹脆留在大覺寺了。”黛玉道：“可是，寶哥哥，你有沒有想過，寶姐姐很不容易，現在三十多歲，已經有了不少白發，受了多少煎熬和委屈，寶哥哥為什不回來陪著寶姐姐，讓她可以寬心過幾年日子呢。”

    寶玉聽了，看了看黛玉，長歎道：“林妹妹，我也不瞞你。自從和寶姐姐成親到現在，我曾經無數次想把寶姐姐放進我心，溶入到我的血肉。可是，我做不到，我有時自己也奇怪，為什不讓她進駐我的心，我們還曾有過兩個共同的孩子。現在荇兒死了，如意也已經出嫁，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牽掛。我想，我過這樣的和尚生活，也沒有什不好，寶姐姐有如意夫妻陪著，她本來又是個端莊沉靜的人，看她也已經習慣了現在這樣的日子。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許，冥冥之中，我們都應當隻能這樣生活吧。”

    黛玉聽了，一時無言。惜春看到兩人沉默，忙道：“寶哥哥，我當初想走出我們家，是怕像二姐姐那樣被人折磨，合府除了我們姐妹，都說我心冷情冷古怪，可二姐姐嫁了，林姐姐三姐姐也走了，我沒有父母，也從沒有和親哥哥嫂子一起生活過，所以我離開府，沒有一絲猶豫。但你現在不同，你還有女兒女婿，還有寶姐姐。寶姐姐性子好，如意聽說也懂事，你可以不用在寺廟過那樣清苦的生活。”寶玉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如意畢竟嫁到了薛家，我是賈家人，曾經錦衣玉食，現在成這個樣子，也許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我當初大凡有擔當有勇氣，我的婚姻不會這樣，我們的賈府也許也不會這樣一敗塗地。四妹妹放心，看著二姐姐和你，還有林妹妹現在過得好，我已經很欣慰。我的餘生若可以為你們祈福消災，我也不算枉過。”

    黛玉道：“寶玉，可你這樣，對寶姐姐不公平。寶姐姐才貌品性俱出眾，因為嫁給你，為你生兒育女，曆經抄家喪母失夫失子之痛，而今你回來了，也得不到你的陪伴和慰藉，你讓她情何以堪！湘雲眼下雖然沒有了夫君衛若蘭，可還有兒女繞膝，享受天倫。二姐姐當初遇上孫紹祖不堪，但現在可以說苦盡甘來。眾多姐妹，寶姐姐不應當是現在這樣孤寂生活。”寶玉聽了，靜靜地看著黛玉，長歎道：“可這一切，不是我的錯。當初寶姐姐不是不知道我的心事，她那聰明的一個女子，應當想到可能要對的人生。記得當初我們偷著看《會真記》，林妹妹你行酒令時說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寶姐姐就責問妹妹，可見她早看過這樣的書，男女情愛她應當看得比我們更懂；我們看《寄生草》那出戲，她可以很快說出曲子‘漫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可見寶姐姐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更早領悟人生種種。合府上下，沒有一個不說寶姐姐好。可是，她還是沒有任何怨言默許這樣的婚姻，可見她早已經做好一切可能要麵對的準備。所以，林妹妹，四妹妹，你們也不必為寶姐姐說話。莊子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我想寶姐姐現在可能比我更透悟呢。”

    黛玉和惜春聽了，倒一時不好再勸。惜春道：“寶哥哥，那你現在大覺寺，缺不缺什？要準備什，我可以讓柳大哥幫你送來。”寶玉道：“現在我也不缺什，不過是粗茶淡飯，寺廟都有，還有如意夫妻也常讓人送些東西來。林妹妹，四妹妹，如果你們兩個見到雲妹妹和二姐姐，你告訴他們，我現在很好，不用牽掛我。”惜春道：“我聽妙姐姐說，湘雲姐姐和二姐姐明天會過來吊唁，因為孫紹祖病了，雲姐姐的大兒子衛嶽已經定了二姐姐的女兒，雲姐姐今去二姐姐家了。”黛玉道：“寶玉，如果你想見湘雲和二姐姐，你明日可以叫妙姐姐安排好。畢竟，現在你和我們見麵很不容易，也很不方便。”寶玉點頭道：“我知道。隻要你們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次日，迎春和湘雲來駙馬府吊唁，妙玉也讓寶玉和二人見麵。湘雲見了寶玉，忍不住失聲痛哭。想當初，寶玉形貌何等風光，而今三十多歲，卻青絲全無，僧衣芒鞋，恍如隔世。倒是寶玉平靜地說道：“雲妹妹還是當日樣子，請妹妹切莫傷感。雲妹妹你也知道，當初我一時心情不好，就會說要去當和尚，為這個，林妹妹還笑話過我，現在我真成了和尚可以說是心想事成。”湘雲流淚道：“二哥哥，可我真不希望你一直這樣做和尚。寶姐姐等你這多年，你回來了卻還是這樣！”寶玉道：“雲妹妹，其實做和尚沒有你想的那樣不好，清心寡欲，晨鍾暮鼓，有時也是不錯的享受。”湘雲流淚道：“想當初，我們一起在大觀園結社作詩，過生日行酒令喝酒，論畫下棋逛園子，何等的快活。而今，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鳳姐姐大嫂子三姐姐都死了，我嫁的丈夫也死了，寶姐姐額頭已經有不少白發，二哥哥做了和尚，想起這一切，就像一場夢！”迎春聽了，也感傷不已。

    寶玉道：“雲妹妹，你別難過。所幸你們這幾個姐妹現在還過得好，都已經兒女成群了。就是我這樣一個凡塵濁玉，餘生陪伴佛祖前，也沒有什。白樂天曾說‘處處傷心心始悟，多情不及少情人，’又說‘此時方自悟，老瘦亦何妨。’我現在已經一切淡然，雲妹妹又何必感傷！”說罷合掌告辭出去，湘雲和迎春望著寶玉離去的身影，隻管長歎。

    轉眼秋風起，枯葉飄零，霜凍漸起，不知不覺，又已經是寒冬。十二月初六，孫紹祖病逝。正月十六，孫紹祖的那個姨娘也因病去世。迎春為了這兩場相隔不久的喪事，十分操勞，以至於也病倒了。黛玉和惜春湘雲都去看視，勸慰了一番。一直到三月份，迎春身子才好些。

    二月初二，太子妃柳如雪在東宮誕下皇長孫水龍躍。二月二十二日，天子水澤封霍菲芙為西河郡主，賜婚給駙馬馮紫英的長子馮應麟，同時封霍菲蓉為西涼郡主，賜婚給北靜王府的次子水霆。因馮應麟還在馮夫人的喪期，婚期定於十月後舉行。

    這日黛玉妙玉和惜春進宮恭賀水龍躍滿月，皇宮東宮一片喜慶。飯畢，三人在坤寧宮相聚，張皇後笑道：“時間過得真快，當初看你們幾個成親，現在孩子都要成家生子了。”黛玉聽了，忙問惜春道：“妹妹，如風究竟是怎了，怎聽說介紹了好些女子，如風都不答應？”妙玉道：“也是，如風眼下十八歲了，該論親了。”惜春歎道：“這個如風，我跟他說了好多次，可他說他的婚事要自己找，不要我和他爹操心呢。”張皇後笑道：“別是心有什人了吧？”惜春道：“我問過他，可他不說，說還要過一二年再說這事。我和他爹商議，他爹倒依著他，還勸我說‘妹子放心，我們的兒子眼光不會錯，定不會叫我們失望的。’你們聽聽，如風的爹都這說，我隻好不管這事了。”黛玉道：“聽這口氣，妹妹，我倒相信如風真看上什人了呢，隻不知道什人讓他這動心，還這沉住氣，你回去告訴他，就說他如果不告訴你們，隻怕那個好姑娘被別人家搶先定下了。”張皇後和妙玉聽了，都忍不住笑道：“這果然是個好主意，不如回去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