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瓦片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尹慶博 本章:蝴蝶瓦片

    馬金蓮

    馬金蓮

    回族,1982年生於寧夏。

    創作大量短篇小說。部分作品入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以及部分年度選本。《碎媳婦》入選《新世紀民族小說選》(英文版)。著有短篇小說集《父親的雪》,獲中國作協的少數民族創作優秀獎,寧夏第八次文藝評獎二等獎,固原市第五次文藝評獎一等獎。中篇小說《賽買的院子》獲《民族文學》2010年度小說獎。

    寧夏作協會員。

    今天是主麻日。幾天前我就知道今天是主麻日。我還知道已經過去的幾個主麻日和即將到來的三四個主麻日。知道主麻日的方法很簡單,問一下念書的娃娃今天是星期幾,如果他們說星期五,我閉上眼也能明白今天就是清真寺禮主麻的日子。七天一個主麻日,以這個日子為基點,往前推或者往後推,會推算出過去和將來的無數個主麻日。

    今天,天氣和平時沒什兩樣。要說有什變化,我感覺山頭上刮過的風柱似乎高了一些。風的躁熱勁兒更強了。土腥味更重了。枯焦的氣息直逼胸口,讓人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清真寺喚禮拜的梆子聲劃破了村莊沉寂的空氣。清真寺坐落在莊子中部的一塊平地上。立足在這樣一個位置,使得所有人家都是圍繞、環拱著寺而居,給人一種眾星拱月的感覺。梆子聲響起,全莊子的人家都能聽得到。寺那個老得看不出年歲的老阿訇,堅持用一隻和他的年歲一樣古老的木梆子喚禮拜。別的寺早換上了現代化的喇叭。喇叭掛在高高的樹幹或者電杆上,聲音響亮得能傳出好十幾。我們的老阿訇是附近唯一堅持用木梆子的阿訇。有人想反對,但看到他胸前那把比雪還白的長胡子,所有的男人緘口了。那白的胡子,已經在散發著另一個世界的氣息了,誰還能狠下心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爭執。便一齊點了頭,任由木梆子沉悶的響聲響徹在我們村莊的上空,一日五次,天天如此。

    據說,為此老阿訇激動得抱著木梆子,半天說不出話。隻是熱淚長流。好象一莊子的男女老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女人們也忍不住熱淚長流,同時記起這個木梆子伴著大家度過的無數個黃昏和清晨。木梆子就是日子的見證歲月的見證。女人們是善於懷舊的麵捏的人兒,男人們可是泥做的,他們恨不能把過去統統忘掉,他們在答應老阿訇的同時,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不約而同地想,等老阿訇無常了,就馬上換電喇叭。不能因為一個木梆子,讓一莊子的人永遠活在落後陳舊的氛圍吧。木梆子早就該當古物收起要劈了當柴火燒掉。

    這是將來的事,老阿訇咽氣後的事。老阿訇老得土都埋到脖子根下了,所以男人們還是決定等一等。有耐心等一等。誰還能跟一個黃土埋到脖子下的人較真,就是真的較勁,也較不出個所以然來。

    主麻日喚禮拜的梆子比平時響得早。平時到下午一點左右響起,主麻這天,十二點就響了。禮主麻是男人必不可少的功課。每個男人每隔七天都得到寺去聚禮這個大的禮拜。除了出門在外的男人,懶得抽筋的男人。村莊上至七八十歲下到剛剛十二的兒子娃娃,大家這一天都會去寺。梆子響起來了,我感覺心一陣劇烈的跳蕩。烈士就義前聽到衝鋒號一樣,血呼一聲就熱起來了。我坐不住了。

    出了家門,我獨自一人走在長長的土路上。我看見自己投在腳下的影子,鬼祟中透著孤單。浮土有寸來厚,我得放慢腳步慢慢地穩穩地走。塵土在腳底乏乏躺著,昏昏欲睡,似乎連日來的烈日暴曬,它們也不堪幹渴奄奄一息了。然而,我不敢大意。以十二分的小心留意著,警惕著。我早就熟悉黃土的脾性。尤其是鋪在路麵上的軟乎乎的幹燥黃土。它們靜靜伏著,隻是一個假象。它們隨時會蘇醒過來,以無比輕盈的身資飛舞起來,把世界弄得塵煙彌漫,讓人嗆得灰頭土臉,肺也塞滿了土。嗆進肺的黃土咳到吐血也咳不幹淨的。莊幾個半死不活的肺氣腫病人,據說就是被塵土嗆的。

    我可不想這小年紀就得上肺氣腫。便盡量找路邊走。不去碰觸那些不懷好意伏在路心的家夥。等我躡手躡腳走完一段長長的土路,梆子聲結束了。敲梆子的老阿訇肯定累壞了,直不起腰來了,他劇烈地咳嗽著,抱著梆子,像抱著他心愛的小兒子一樣進了門。老阿訇越來越固執,總是堅持親自敲梆子。空木頭敲出的梆子聲,餘音很短,不用心的話,幾乎聽不到餘音。阿訇進去了,我的心還在跳。真懷疑今天的梆子是在我心敲響的。使我的耳邊久久漫漶著一片木質的空曠的轟鳴。

    男人們開始上寺了。他們頭上的白帽像夜晚的星星,在風發出星星點點的亮意。

    刀子老漢也進去了。他的拐棍一定在土路上留下一排繁密的印痕。深深的印痕,分明在向全莊子的人顯示,他還是個很硬朗能活二百歲的人。他是我們莊最有希望活二百歲的人。也是唯一的人。所有的人活不過百,就倒下了。他今年九十五了,早該躺進黃土了。可他還倔強地行走在這個世上,用一把磨得油光黑亮的拐棍到處敲出深深的印痕。他似乎怕大家把他給忘了(不光是活著的現在,還有離世後的無數日子),就用他能辦到的最好的法子,給大家一遍遍加深印象。他的拐棍敲地聲,喀喀的咳嗽聲,不時在某個地方響起。從上莊到下莊,再從下莊到上莊,四十幾戶人家的門前他都會轉悠個遍。走走停停,對著一塊臥牛石,老磨子,拿拐棍敲敲,使之發出響亮的聲音。有時拐棍會敲上某個年輕人的腳後跟,要是爬在地上刨土的娃娃新剃的腦袋。當然會敲擊出一串疼痛的驚叫聲。有的時候,有些人家的鐵大門會發出尖利的震動,像石塊砸上去一樣。不用問,一定是刀子老漢又在搗鬼。

    在一連串變換著音色與強度的聲響,我們莊子的男女老少都記住了刀子老漢。一個老得快要生鏽的刀子樣的老人。他會盯住一個玩耍得被土迷糊了雙眼麵目難辨的娃娃問:你看我老漢能活多少歲?回答當然是二百歲。連吊在奶頭上的娃娃也知道這個老漢希望自己活到二百歲。沒有人反對他活到二百歲。大家饒有興致不無幽默地等待著,想看看這個老漢究竟能在世上晃悠多久。他已經晃悠了九十五個年頭了。還夢想著繼續往下晃悠。沒有人相信他能再堅持一百零五個年頭。卻沒人說破這件事。刀子老漢陷入到他自己編織的謊言的怪圈。

    令人絕望的是這個老漢至今顯得比刀子還剛硬。身板脾氣,無一不是這樣。他居然能提得起一壺水給自己洗上小淨,走進清真寺的大殿,堅持禮完主麻。聽說禮到中途,他站不起來了,就跪著禮。以跪代替了站立。大家驚歎說恐怕隻有鐵打的人才能做到這一步。

    我倒盼望這把老刀盡早朽掉。朽得掉鐵渣,耳聾眼瞎,最好老糊塗了,什事都不過問更好。

    主麻日是刀子老漢離開家時間最長的日子。禮完長長的主麻,大家會留在大殿聽老阿訇講臥爾茲。老阿訇講的臥爾茲水平高,能深入人心,大家一聽就是兩個鍾頭。這一來,前後就會有四個鍾頭的時間,刀子老漢不在家。整整四個鍾頭,夠長的了,什殺人放火越貨搶劫的活計都來得及幹。

    我溜到刀子老漢的門前。門上掛著一把鎖。這是意料中的事。不鎖門倒不合那個老漢的脾性了。他即使出門提壺水也要鎖上門的。鑰匙掛在他腰的布帶上。我看也不看一眼黃銅色的不知有多少年歲的老鎖子。倒是烈日白熾的光照在鎖子上,發出的一股古老蒼涼的鐵鏽味吸引了我,我不由得對著鎖子愣了陣子神。可我沒有時間逗留,扔下大門,直奔牆右邊的流水洞。我們每家的院子牆角都會留有這樣的流水洞。土牆上用鐵挖的。最小的水洞也能容得下一隻貓自由出入。有些人家幹脆弄得連狗也自由出入,頭小一點的娃娃也跟著溜出溜進。這大的水洞,據說是秋天雨水多時排水的。事實上這水洞是聾子的耳朵,常年做著擺設。雨水多的日子僅僅秋天那幾天。大多數時間,村莊上空好幾個月不見一星半點雨水落下。水洞張著口就顯得諷刺滑稽,完全是多餘的。細心的女人會找塊石頭什的給塞了它。刀子老漢家的水洞是大口的。通過前幾天的觀察我知道自己能鑽進去。我個子單瘦,腦袋出奇小,在這種洞口出入肯定不成問題。洞口塞滿了枯草。肯定是去年秋雨過後塞上的。抽出來,頭已經腐爛了,發出一股黴酸的臭味。亂柴還裹著一隻死老鼠。我沒有時間泛惡心,趕緊清理開洞口,慌忙鑽進去。老刀的院子空蕩蕩的,一棵大杏樹在當院低頭沉默著。對我的到來一點吃驚的意思也沒有流露。顧不得理睬它,從葉子上看它快幹死了,正在生與死的線上掙紮。

    我溜向高房子。目標就在這間不知多少年前用泥土築成的高房子。高房子有七個台階。每踏上一個台階,我的心就往嗓子門口提起一寸。刀子老漢不會這個時候回來吧。明明知道不會,我的手心還是攥滿了汗。那個老漢不是好惹的。他抓住會生生卸下我一條腿來的。

    你來了。一個聲音說。

    來了就進來坐坐。一個聲音說。

    我發現自己的腦袋在那間變大了。膨脹起來。急劇的膨脹,使腦子的水分和空氣嚴重稀缺,這樣下去,我想我會斷氣的。感覺有人在使勁地撕扯我的腦袋。腦袋在不停地變換著形狀。我的烈日下的瘦腦袋多像一個水乎乎的大葫蘆啊。

    某個地方傳來了咳嗽聲。與刀子老漢完全不同的咳嗽聲。聲音是從地獄發出的,還是某個深不可測的地洞傳來的,可能隻有被死水浸泡的發脹發濕的人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鏽跡斑斑綠苔漫漶的聲音。

    我艱難地回過頭,四下查看。一間低矮的土房子趴在地上。窗口大開著。黑乎乎的窗口,一隻蒼蠅飛進去了。盤旋一圈,又繞出來。窗口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我慢慢記起,還有一個人。一個活著的能出氣能吃飯能看家的大活人。我發現自己064犯下了致命的錯誤。一開始,就錯了。自始至終,我一直忽略了一個人。刀子老漢還有一個兒子,小刀。

    等記起小刀還活在人世,我差點為自己的愚蠢懊惱死了。小刀和我們一樣,一直就活在世上,好端端活著。隻是他不象老刀,可以天天出現在大家眼前,用一連串響動提醒大夥他還活著,準備活到二百歲。老刀不厭其煩地弄出的響動麻木了大夥的神經,讓我們在牢牢記住一個人的同時把另一個人忘掉了。小刀是什時候在大家麵前出現過的,三年前,五年前,還是十年前?已經是件說不清楚的事了。

    站在刀子的台階上,我發現自己陷入從未有過的艱難境地。背一個賊娃子的罪名是鐵定的事情了。可是我還兩手空空。什也沒有拿到。就這樣背一個罪名,一輩子被人唾罵,防範,真是件遺憾的事。

    我現在可以逃走。從流水洞口溜出,逃之夭夭。土屋的大男人小刀,他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可是,不等我溜走,他的頭從窗口伸出來了,他已經看清並叫出了名字,居然是我父親的名字。他的樣子興奮得有點滑稽。天上掉下的金塊子剛好砸上了他的腦袋那樣叫他興奮。他衝我揮手,喊我進去。說馬老旦的二女子,來,進來坐呀。

    世上肯定沒有比這更要命的事了,他一張口就喊出了我父親的名字,準確無誤。這回我插翅也難飛了。他枯瘦細長雞爪一樣蜷曲的手,在向我召喚。我緩緩下了台階,上前去推開他的房門。我決定孤注一擲。用好話勸說他,用全莊人的生死大事打動他。印象中曾聽說他不象刀子,與刀子的乖戾脾性相反。他甚至是個心腸善良的人。我心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就算拿不到東西,勸說他別將我告到他父親麵前也將是不錯的收獲。隻要他不說,刀子老漢做夢也不會想到小偷進了他的家門。還妄圖盜走他心愛的東西。

    推開這扇門的時候,我心情複雜到了極點。雜亂的念頭紛至遝來。這些想法,在我枯瘦的腦瓜擁來擠去,弄得我呼吸也十分艱難起來。這一刻,我忽然發現,一個人活在世上,真是件很複雜的事情。複雜到難以預料難以說清的地步。比如今天,六歲半的我,離開自己好端端的家,想溜進刀子老人的房去,去做賊。現在又得進去麵對傳說中的小刀。和他麵對麵地商量事情。而且是關乎全村人存活的大事。我感到心很傷感,懷著很深的恐懼,但沒有退路可走。

    門開了,在一陣幹烈的咳嗽聲中開了。悠長的吱嘎聲分明在顯示這道門經曆了怎樣的年深日久。歲月不居,日子留在它身上的印痕就是腐朽的程度。門開了,眼前落下大團大團的黑影。像是鬼魅的影子在驚慌地飛舞。我退到門邊。小刀坐在炕上。看了半天,我才發現他笑嘻嘻的。將一張笑嘻嘻的臉迎向我。黑影子慢慢落定,原來是掛在房梁上的年深日久形成的拖著尾巴的塵土,我們叫它拖毛塵。一根長長的拖毛塵鬆鼠蓬鬆的尾巴一樣,搭在小刀前額上。他不去理睬,繼續衝我笑。我等了八年,你總算來了。他認真看著我的眼睛,說。說話的神色幽幽的,好象有點幽怨。又說了一長串話。伸出枯竹筷子般的指頭,在空中泛泛劃了一圈,說八年了,我知道你會來的,你真的來了。

    是個鬼一樣的人。我對自己悄聲說。換句話說,傳說中的鬼大概隻能是這種樣子。

    他伸手向我抓來。我遠在門邊。他盤在炕上的身子努力向前,胳膊居然長得嚇人。卻還是遠遠夠不到我。右手就在半空中無望地伸著,抓著。眼的笑意水花一樣,一朵接一朵綻放開來。破滅,綻放。綻放,破滅。左手攥著一隻鞋。已經做成正往一塊縫幫子和底子的男人的鞋子。

    他身後的炕上擺滿了鞋子。留心細看,竟然擺得整整齊齊。上炕是男人的,下炕是女人的,炕角是娃娃的。男人的鞋子一律用黑色絲絨做成,就一種樣式。女人和娃娃的竟是各色各樣都有。我看了幾眼,就驚奇地發現,這些鞋子,樣式比巧手女人做的還齊全。帶扣襻兒的,深口的,淺口的,條絨的,細布的,粗布的。有一雙還做成桃子的樣式。花花綠綠的鞋子,簡直能開個小鞋鋪子。牆上密密麻麻釘滿了釘子,木橛,上麵掛了一遝遝鞋幫子,一些麻線,白線。白線已經不是當初的顏色,顯得發黑,上麵落著一根根拖毛塵。鞋幫子照樣是大人娃娃的都有。我懷疑自己闖進了鞋子的王國,而炕上這個幽靈一樣的男人,就是國王。他製作出的鞋子就是他的臣民,他自由地擺弄著,統領著它們。

    我感覺胸口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憋悶。已經忘了來這兒的初衷。隻是用驚奇的佩服的目光打量這個足不出戶的男人。他永遠捂在家,大家以為他早就捂成了一團爛肉。就把他忘了。我們活著要幹的事實在太多,轉眼就忘記了小刀。小刀活著,用男人的手做出了女人才能做出的活計,一炕鞋子。他瘋了嗎。真是可笑,他半步路也不能走,卻做了這多用以走路在大路上印出各種腳印的布鞋。怪不得刀子老漢那個老得快成一截幹木頭的老光棍,總是有鞋穿,從沒見露過光腳板兒。原來他有個比女人還手巧的兒子在這呢。

    小刀的頭發又粗又長,已經披散到肩膀上了,連眉毛也跟著變長了,胡子包圍下的嘴巴,看不清形狀,胡子上掛滿了飯渣、洋芋幹後遺留的泥糊,還有一隻死蒼蠅。隨著他嘻嬉笑,那蒼蠅就一抖一抖地飛。似乎屍體幹透的它還在進行著飛翔的夢想。

    真是要命,鬼一樣的個男人,做出了滿炕的鞋子。還做得這有形有款。儼然是個手藝老到的女人。

    我感覺腦子一直轉不過彎兒。小刀是什時候在大夥麵前露麵的呢。實在記不得了。隻記得好象是個陽光明媚的天氣,隊長從城帶回個輪椅。大家七手八腳給小刀換了新衣,抬上輪椅,幾個年輕人自願推著他到二十外的小鎮上走了一趟。據說國家給義務照了相片,發了殘疾證。幾個年輕人推著他從上街轉到下街,來回轉悠了好幾趟,意思是叫這從未出過門的可憐人把花花世麵看個夠。大家還準備過幾年再推他出去的。可是小刀在回來的路上念念不忘地回味一個問題,說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婦,咋就那美哩,一個個賽過畫上的人兒哩,屁股還這一扭一扭地動,美死人了!大家聽了一致認為他不老實,思想流氓。從此就沒有人願意推著他出去了。小刀連同他的輪椅,一起被大夥兒慢慢忘掉。像忘掉一棵草一陣風一樣地忘掉。

    放在牆角的那個黑糊糊的家夥,想必就是輪椅。已經全身長滿了鐵鏽。層層重疊的鏽跡正一寸寸吞噬著它的身子。濃濃的鐵鏽味在房間彌漫。真不敢預料,有一天,房間的人,會和他的輪椅一樣,全身生出鏽斑,一點一寸地爛掉。爛成一灘水幾根骨頭。

    現在他還沒有生鏽。而是做出了滿炕的鞋子。一個人在生鏽腐爛之前,做出這多鞋子,讓人不知道對他說些什才合適。有一天他會忽然站起來,穿上其中的一雙鞋子,跳下土炕,到院子奔跑,到整個村莊奔跑。大家一齊擠出門看希奇,這個癱子原來好了,能奔跑了,比山雞還快呢。也許這個人原本就沒有癱,從小癱在炕上,隻是他跟大家開的一個玩笑。要便是當年生他的那個女人,和大家開了個玩笑。

    眼前的人還在笑。我往門口退開幾步,真怕他會忽然跳下炕,我就沒路可逃了。然而,他從身後摸過來一雙鞋子,放到炕沿邊上。我眼前頓時一亮。我看見了蝴蝶。落在紅鞋子上的綠色的蝴蝶。一個鞋子的前頭有一隻。翅膀是張開的。做著飛翔的姿勢。可能它們正從遙遠的地方飛來,飛累了,落在這雙鞋的麵上,它們隻是想歇一歇,稍稍歇息一會,片刻之後,將會翕動翅膀,重新起飛。

    我聽見自己的心驚呼一聲。眼前的這個人,他是什意思,為什將繡有蝴蝶的鞋子亮在我麵前。是為了誇耀他非凡的針線手藝嗎?

    他還在笑。嘶嘶的笑聲從濃密的胡須叢傳出,像一壺水開了無人提開,便一直嘶嘶地冒蒸氣。

    這是給你做的,我等了你八年。我覺得胸口脹的厲害,有種要脹破開來的跡象。為我做的鞋,難道有人從八年前就開始等我,等一個才六歲半的孩子。難道這鞋子已經經曆了八年的時光。他料定我會來。我果然出現了。我是要瘋了嗎。世界要瘋了嗎。綠蝴蝶在眼前飛,翕動著透明的翅膀。我的母親,那個生下我的女人,她也從沒有為我做出過這秀麗的鞋子。我的腳板上一直穿著哥哥們退下的舊鞋子。夏天幹脆光著腳板兒。八年前,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上的時候,就有人為我做好了鞋子,盛在時光的匣子,等待我。等待我長大,出現在他眼前。我看見滿炕的鞋子紛紛化做塵土,飛舞起來。昏暗的土房子在飛舞中轟然倒地,炕上的男人慢慢幹枯了,隻剩下一堆白骨。白骨的眼睛和嘴巴還在笑。嘶嘶地笑。說,我等了八年,你終於來了。

    可是,我等了你多少年?我扶住門框哭了。我始終沒有勇氣邁進昏暗的屋子去。我怕自己也會生鏽。像輪椅,像他,我們一起生鏽,腐爛,幹枯。最後化成一捧嗆人的塵煙,要是一條條發黑的拖毛塵。

    我仿佛看見自己要尋找的東西了。

    自從四月以來,隨著幹旱的加重,我越來越懷念一樣東西。瘋了一樣,滿世界尋找著。五月臨近,我跑上高高的山頭。我穿著爺爺的老羊皮襖。爺爺的皮襖沒有一根毛。所有的毛,被歲月的刀子一刀一刀割掉。隻剩下光禿禿一個皮板。我和哥哥常常穿著它四下遊走。引得老人們對著皮襖抹一陣淚。他們從皮襖上記起了爺爺漫長又忠厚善良的一生。他們在懷念爺爺的同時,更深深懷念自己曾經度過的美好時光。懷念不再倒流的青年時代。

    進入五月,漸漸沒有人對著我們的皮襖感歎唏噓了。不是大家厭煩了,懷念自己美好年華的事重複上一萬遍也不會厭煩的。他們是心乏。沒有心思對著這沒毛的光板繼續感歎了。大家在張著口喘氣。羊也張著口喘氣。狗趴在陰涼處扇舌頭。看那焦躁的情緒,恨不能把舌頭撕下來抓在手扇。從前,狗可是十分喜歡追著羊皮襖玩的。追趕,跌跟頭,撕咬,厲聲地吠叫,做出嚇人的嘴臉。狗現在失去耐心了,對我身上的羊皮套子絲毫不感興趣,我挑逗它的時候,它至多抬起疲乏的眼皮望望,又低頭扇它的舌頭了。似乎活著就是為了扇舌頭。持久的幹旱讓人呀牲口呀鳥雀呀,等等,有生命的東西都顯得焦躁不安。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一律顯得輕率,浮躁,粗暴,失去耐心和原有的溫順。

    我順著燙腳的土路上了山。一步一步踩在烈日烤曬的土地上,每走一步,灼熱就加劇一些。我們的村莊像籠罩在一個巨大的火盆下。回頭望去,那些房子,房子的人,所有的溝溝坎坎,地的莊稼,都像是放在蒸籠蒸著的饃饃,形狀顏色不一的饅頭。肯定是一個笨手笨腳的婆娘做出了這些饅頭,大小不勻,樣子難看。這些饅068頭從正月開始就放進了蒸籠。隨著日子的一天天推移,天氣一*旱,烈日就一直往上加溫。直到現在的五月。將來的六月七月還難以預料,說不準的。如果還堅持不下一場象樣的雨,這些饃饃就會一直被蒸下去,徹底熟過頭,燒焦。刀子老漢一旦變熟變焦樣子一定特別好笑。有一天來一場透雨,澆滅旱火,如果有人從灰塵抽出一把刀子,黑鐵的老刀,大家將會驚呼這不是刀子老漢嗎,老家夥還真的變成了一把刀啊。

    往山頂走,山風漸漸變大。風也是炙熱,滾燙的。像開水鍋上滾過的那層熱氣。掠開熱風的幕布,我的眼睛看到了莊稼。滿山窪滿村莊滿世界的莊稼。

    我們的一生都與這種叫做莊稼的東西有關。是深深的難以割舍的關聯。這種關聯是深入血脈,骨肉相存的。一年四季,從開春到入冬,上至快入土,下到剛剛懂事的娃娃,我們全都把精力心神花在莊稼上。別的事情是可以湊合馬虎對待的,惟獨莊稼不行,莊稼是養活人的,是人在世上得以存活的根本。怎能不把莊稼當一回事呢,輕視莊稼的人就是忘本的人。老輩人這樣教導我們,我們也這樣認為。是現實生活教育我們,讓我們從不敢小視莊稼,小視五穀。不種莊稼行嗎,離開了莊稼你們吃狗屎?老人常拿這樣的話詰問懶惰的後生小子。幸好我們這些娃娃從穿著開襠褲就開始認識莊稼的尊貴,並開始學習勞動。也就沒有人去吃狗屎,至今也不知道狗屎的味道如何,是苦是甜還是苦甜相混,看來隻有親自去嚐了才能說得上。我們把所有的地全種上了莊稼。除了路、院子和碾麥場,其他一切有土的地方都被開墾了,陡坡,山窪,溝坎,全都被挖鬆了,撒上種子。

    有男人壞笑著說咋能叫女人的肚子撂荒呢?是肚子就得懷娃娃,生娃娃。聽口氣,他們把土地當成了自己的女人。因為全是旱地,我們隻能廣種薄收,一年下來,大家還是能收獲到不少糧食。

    豐收的年景我們的糧食能碾出一座小山。每一粒金燦燦的麥粒,白花花的豆子上能映得出大家咧開嘴傻樂和的模樣。

    幹旱的年頭一塊地往往隻碾出一簸箕籽兒來。這時候,端簸箕的手乏乏的,有氣無力,好象已經挨餓了,餓了上百年的樣子。

    我父親就最最見不得有人乏遝遝軟綿綿的樣子,就算最旱的年景,幾十畝地的收成加起來才半口袋,他也不允許母親拉長臉唉聲歎氣長歎短籲。母親的反應總是叫父親張口結舌,氣憤難忍。卻拿她沒有辦法。父親的勸說起不了作用,相反,助長了她哀歎的興致。進入五月,她就開始疲乏不已,整天除了發愁,還是發愁。下地鋤草的熱情遠沒有以前積極了。甚至懶懶的,說鋤那有什用,反正都會幹死,我不如省點力氣。莊稼苗瘦弱的身子正一天天被荒草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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