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鈴薯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尹慶博 本章:馬鈴薯

    李義

    李義

    漢族,寧夏西吉人。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選載,入選《2003年度中國散文詩精選》《寧夏青年作家作品精選》《六盤山文化叢書》等。長篇小說《景綠葉》入選中國作協2008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獲寧夏第七次文藝評獎作品獎、固原市第四、五次文藝評獎作品獎。寧夏作協會員。現在西吉縣文聯工作。

    太陽已經走過了一天的三分之一,陽光斜搭在馬保倉的脊背上,將他五十歲了的身影子投在他的麵前。他剛在寺禮拜完,走在回家的村道上。他沒有和著群跟其他的人走在一起,他的心裝著事。這件事就是他的兒子主麻的媳婦瞎好不聽他的話,一死堅持今年要把家九成的地都種馬鈴薯。馬鈴薯就是她嘴跳出來的詞兒。村和他一樣年紀的幾位半大老漢說,咱們娶的兒媳婦種的洋芋叫洋芋,老主任(馬保倉以前做過村主任)娶的兒媳婦種的洋芋叫馬鈴薯。一個說,人家娶來的那是大學生你咋不說。一個說,老主任家的老院子招來了金鳳凰。

    說是那女子,不擔水不掃院,整天鼓搗娘家陪嫁的,就像個一尺長的小案板一樣的,說是電腦,能得上天呢。

    剛好,老主任的人精能了一輩子,老了算是遇了個對手……

    吭吭吭,那一群頭戴白帽肩搭一條白毛巾的人笑了。

    馬保倉一隻腳跨進了大門的門檻,又抬起腳退了出來。隔著自家大門的門檻,他在外麵,他的影子在門。他聲音重重地說了聲,主麻子!主麻子是他兒子馬斌的經名字。主麻子正在小房漫(唱)花兒(當地的民歌),漫那些他年輕時給自己的老婆漫過的騷花兒(情歌):“洋芋的(那個)葉葉(喲)綠燦燦,妹妹的(那個)臉臉(喲)賽牡丹;洋芋(那個)成熟了(呀)埋在地下麵,哥哥(那個)想你了(呀)疼在心尖尖……”自己的老婆肯定不在家,不然我的這個碎先人不會這掏心掏肺地給自己的媳婦漫花兒。叫鄰居家的老蘇聽到耳朵還不給一莊子人廣播了。馬保倉聽見兒媳婦連說,好!好!苦(酷)死了!還跟著唱,聲音像個藏在門背後的演員一樣。馬保倉能想象來兒媳婦的樣子,說不定又雙手吊在兒子的脖子上,紅嘴唇撅著,黃頭發,牛仔褲……我的主啊!馬保倉一把將頭上的白帽子扯了下來,他轉身亮開嗓子吼喊了一聲:發妹兒——!馬保倉是在用大女兒的名字喊自己的老婆,他這樣喊了半輩子。隻一聲,小房子的聲音像斷了電的喇叭,立馬啞了。兒子主麻走到當院朝大門看,說,大(爹),我媽走我姐家了。

    我知道!馬保倉碰了兒子一句。他氣哄哄地往上房走去,倒背著雙手。發妹兒是他的大女兒,就嫁在上莊頭。他多希望兒媳婦能像發妹兒一樣,一頂蓋頭,素雅端正,當個標標致致的回族媳婦子。除了吃驚時一口一個胡大喲胡大喲,兒媳婦身上,哪能看到一點回回子民的影子呢,恐怕連她的經名字賽妹都忘了呢。但是,發妹兒給他說過了好幾次,大,你別再看不慣我弟媳了,人家是洋學生,鎮長大的,城喝了十幾年的墨水。看人家把我弟愛的。他眼一剜,手的蓋碗往炕桌上一蹲。女兒趕緊閉了口,抿嘴笑了。

    兒媳跟兒子是自瞅的對象。兩家是隔山鄰居,兩人小時候一塊到山頭上放羊喊花兒。初中時,在同一條長凳上並排坐著念過書。後來,兒子回家務農,兒子是學習差,沒考上。兒媳考上了農校,畢業了沒分配。兩情相願,成了家。馬保倉瞅瞅自己這個破院子,除了自己原先當過幾年得罪人的村主任,再還有啥福兆呢。老婆說,你再不是盤子的子油香(油餅)受人尊抬了,你是蓋碗喝剩下的涼茶沒人理了。咱家能娶到鎮上的俊女子,真是真主的恩賜啊。但是,這個兒媳是兒子管不了的,兒子在她跟前就一副奴才的嘻笑著的嘴臉。兒媳囑,馬斌,以後別叫洋芋了,土得很,就叫洋芋的大名馬鈴薯。隻說了一遍,兒子記得那個牢,恐怕這輩子再回不到洋芋上去了。這女子也是太精了,精得過分。念農校那會,一次,市上搞校園花兒歌手大賽,她把兒子攛弄去,一亮嗓子,農校的老師就看上了兒子。就讓倆人代表農校參賽,在台上對了幾段子,上了電視,農校就跟著上了電視,出了風頭。人家記者采訪問兒子是哪個班的,農校說,是蘇梅花她們班的,因為家困難輟學不念了。蘇梅花就是兒媳的官名。你看,現在的人膽子大嗎,啥話都敢說,騙得人家記者連說可惜可惜!要在媒體宣傳爭取扶持兒子上藝校呢。這一弄,兒子就成了花兒歌手,經常到縣上文工團去湊場子。回來時人家給幾個辛苦費,他都買了化妝品送給賽妹膏(潤)082到臉上去了。沒結婚前,賽妹就往這兒跑,一來就纏著老婆給她煮些洋芋吃。她總是等不到洋芋熟,就從鍋叼出來一顆,燙得齜牙咧嘴地吃了再等鍋的。這些都是小事,撇過不說了。關鍵是,去年冬上剛進門,翻年就要當掌櫃的,跟他這個老公公、原先的村主任叫板呢。她一死說要多種馬鈴薯呢,要靠馬鈴薯發家致富呢。說她在農校學的,網上看的,絕對沒錯。我種了一輩子莊稼,前些年還指點著全村人種莊稼呢,到頭來你竟說我的種法過時了。馬保倉抬了下頭,看見了鏡子自己的頭像,頭發上像染了霜。他歎口氣,我人過時了我認,說我種莊稼過時了這不是笑話嘛。唉,這不知輕重的瓜女子,這莊稼又不是兒戲。咱這山區,十年九旱,種莊稼就像押寶,樣樣都種些,這一樣旱得成不了,總有一樣能收些。你一色子全押在洋芋上,到時薄了,歉收了,你哭去都沒眼淚呢,你!

    馬保倉下決心吃晚飯時跟這小兩口再敲敲話,養下的這後生,娶來的這寶貝,這個心他得操啊。吃飯時,他又重申傳統種植的正確性,說了半天,他才發現除了老婆在認真聽講外,人家兩口子嘴吃著飯,眼往電視上覷。他一下子感覺嘴嚼的不是飯,簡直是泥。他狠狠地掐了遙控器,兒子兒媳才轉過頭,噫,沒電了?沒電了。正在這時,小房的電話響了,兒媳飯碗一丟,胡大喲,我等的電話來了。跑出去了。

    馬保倉立即坐直了身子,問兒子,你能管住你媳婦嗎?你到底聽我的還是聽媳婦的?你說?

    我都聽。兒子說,兒子看見父親又像村主任一樣了,就嘴角上笑了一下,低頭往嘴撥飯。

    大人跟你說話呢,別嬉皮笑臉的!

    兒子說,聽著呢,大。剛才我胳肢窩(腋窩)一個咯嘍(瘙癢),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聽,你聽,你有治嗎?沒治啊。再說兒子已經娶妻成家了,也是個掌櫃的了。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吆喝了。

    兒媳進來吹著指頭說,胡大呀,這個電話等來了。弄好了,縣上馬鈴薯研究所我那同學給我把馬鈴薯種子弄好了。

    啥?你說啥?你真的這樣種你的馬鈴薯你種去,我不管!咱們分開過,各過各的!話一出口,馬保倉自己愣了,一屋人都停止了嘴的咀嚼。半天,老婆罵道,你個老不死的,你個伊布斯(魔鬼),你說你要另家?和兒子兒媳另家?啊?馬保倉又氣又惱,下了炕,上鞋出去了。

    賽妹瞅瞅自己的半碗飯,一下扣到馬斌的碗。蹬蹬,踢著高跟鞋去了小房子。

    熬了一天半,兩個人一雙強牛,沒一個讓步的。馬保倉給老婆說,我說過的話,就照著話做呢。賽妹給主麻說,我反複考慮了,馬鈴薯我種定了,另就另。

    兒子兒媳出門轉去了,逮住這個機會,馬保倉囑老婆在大門口轉著,看著,他走進兒子的小房子打電話。電話本來是安在上房的,但自從娶了這個洋兒媳,天天電話吵得他慌,一接:蘇梅花在嗎?一接:我找蘇梅花。他終於喊兒子把電話拿到小房子去,還囑兒子耳朵放長些,小心媳婦被人拐跑了連時間都曉不得。

    馬保倉是給親家打電話。親家在鎮上工作,官不大,殼子卻不嫩。他一口氣訴說了一個五五二十五。親家卻笑著說,你過去一莊子人咋管的,現在連個丫頭子都管不了。女兒是我的女兒,但嫁到你家了,我就不操這閑心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呢。最後還笑著來了一句官腔,說,親家,我相信你能處理好這件事的。掛了。馬保倉連喊,親家,哎,親家!耳朵,嘟——嘟——。馬保倉罵電話,啥人嘛,跟他女子一樣,都是個鬼。

    正在這時,老婆跑進來說,來了!賽妹兩口子回來了!他就聽見兩個人兩種聲音已進了大門。他剜了一眼老婆,慢騰騰地撥過老婆,對進門來的年輕人說,賽妹爸剛打來電話,叫你兩口子趕緊過去一趟,說是有要緊事。馬保倉往出走,又回頭補了一句,賽妹爸說了,再別打電話,電話上說不清。

    賽妹趕緊跑到老公公麵前問,我爸我媽好著嗎?我弟好著嗎?馬保倉說,人好著呢,是別的事。

    胡大喲,我這老爸,嚇死我啦。下次堅決不能這樣啊!賽妹嚴肅地說。

    馬保倉運用了一下他原先當村主任的腦筋,兒媳就在兒子的陪同下趕回娘家,接受了老爸的一頓嚴肅批評。但還是沒能撼動小女子的心。反而被女兒纏住一頓軟泡,反而支持起女兒的馬鈴薯種植計劃來。馬保倉的那個後悔,簡直說不成了。除過禮拜,他用了滿滿一周的時間思考後決定,這個家另定了。他是這樣偷偷盤算的:另了,他大不了背個罵名。兒媳的洋芋種成了,一好百好;種不成,最起碼損失少些,有他的一份莊稼擔當些,全賠不進去。其次,另了的話,說不定親家會給人家女兒想辦法的。

    決心下了,但馬保倉的心底生出了大片的惘然,霧一樣升騰起來。他默念了幾句清真言,清真言的意緒清水漣漪樣蕩開來,把心底的那些惘然稀釋了,濾掉了罩心裹肺的煩亂。他覺得身心輕鬆了許多,潔淨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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