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唐翼明 本章:第九章

    六籍乃聖人之糠秕!

    魏晉名士的清談沙龍

    講魏晉風流不能不講清談,沒有魏晉清談也就沒有魏晉風流,魏晉風流表現在許多方麵,但清談肯定是風流的最重要組成部分之一。

    到清談,實在存在太多誤解。清談這個詞,在今人的嘴負麵的含義多於正麵的含義。人們常常用清談這個詞來指那些不著邊際的高談闊論,尤其指隻不做、無補於事的空虛之談,甚至用來指那些茶餘飯後東拉西扯的侃大山。其實清談這個詞在魏晉時候完全是正麵的意思,負麵色彩是後世加上去的。即使在學術圈子,對清談的誤解也很多,比如“清談誤國”這種法幾乎牢不可破,沒有幾個人敢否定。其實到底什是清談,清談怎談,談些什,談了多久,沒幾個人知道。得直率一點,盡管一般研究魏晉文史的人不會把清談誤解為毫無意義的聊,大概也沒有多少人知道“清談”這個詞在魏晉時代比“談玄”有更廣泛的意義。當時專指談玄的話,並不用清談這個詞,更多是用“清言”或“談”。用清談專指談玄也是後世學者的誤用,大約起於明清之際。總之,關於魏晉清談我們知道得很少,研究得很不夠。我在哥大念博士的時候,寫的博士論文就是研究清談的,英文題目是he vies f ei-jin shlars: a sudy f qingan,後來翻譯成中文,叫《魏晉清談》,1991年在台北出版。在我這本書出來之前,無論是中文、日文、英文或其他外文,還沒有一本專門研究魏晉清談的學術著作。

    魏晉清談是非常複雜的一個問題,下麵來看一下大概情形。

    清談到底是什呢?如果用一句容易懂的話來,清談就是魏晉南北朝時士族精英分子的學術沙龍。沙龍(saln)源自法國話,指的是十七、十八世紀在法國知識分子當中流行的一種社交活動,曾經為二十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所豔羨,所以沙龍這個外來詞比清談這個中國詞更流行。

    平心而論,法國的文藝沙龍哪能跟中國的魏晉清談相比?這不是自大而是事實。法國的沙龍大概流行了不到兩百年,魏晉的清談延續了四百年。雖然沙龍和清談大體上都是糅合學術、社交、遊戲的成分在內,但是清談的學術性質顯然要比沙龍強,產生的思想成果也要比沙龍多。魏晉南北朝四百年間,中國思想學術的演進所憑借的主要手段就是清談,魏晉玄學基本上就是魏晉清談結出來的學術果實。就社交和遊戲這一點,清談的鬥智色彩也比沙龍濃厚,沙龍更多像討論,清談更多像辯論。沙龍多半由一個美麗的貴族婦女主持,參與者大都是文化名流,大家就文學和哲學的問題發表見解,比較隨性。而清談通常是由兩個人就一個哲學命題進行辯論,比如前麵提過的“聖人有情無情”的問題,“才性”的關係問題。一人為主,一人為客,各執一理。比如主方執“聖人有情”之理,客方執“聖人無情”之理。主方先敘理,客方再反駁,主方再辯,客方再駁。手揮麈尾,言辭精妙,聲情優雅,充滿機鋒,而且有一套約定的程式和規矩。參與者全是士族精英分子,也就是名士。有主持人,即談座的主人,稱為談主。這個談主不是美豔婦人,卻是社會地位和學術地位都很高的名士。兩人辯論的時候,其他人不得插話,而是靜靜地欣賞。一辯一駁,稱為一番或者一交。來來往往,可至數十番,延續一兩個鍾頭,直到一方認輸。而最後辯贏的一方所執之理則稱為勝理。於是主賓皆歡,氣氛熱烈而融洽。

    魏晉人喜歡飲酒,好事的人就常常把魏晉人的飲酒與清談聯係在一起,直到現在還有許多人認為,所謂清談就是當時的名士們一邊喝酒一邊聊,隻是言辭精美一點,談的是文學和藝術。這其實是很大的誤解,如果用以描寫法國十七、十八世紀的文藝沙龍,倒是比較像。中國魏晉的清談很不同的,其實是一種智力博弈。清談是很認真的,有時候還相當緊張,辯論的雙方也很在意輸贏,因為這牽涉他們的名聲。清談不僅講究言辭和技巧,更重要的還是內容;內容也主要不是文學和藝術,多半是哲理。辯論時也不喝酒,不吃飯,喝酒吃飯是清談之後的事。關於清談緊張而激烈的狀況,可以舉一則《世新語》中描寫清談的故事來看看。《文學》篇第三十一則:孫安國往殷中軍許共論,往反精苦,客主無間。左右進食,冷而複暖者數四。彼我奮擲麈尾,悉脫落滿餐飯中。賓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語孫曰:“卿莫作強口馬,我當穿卿鼻!”孫曰:“卿不見決牛鼻?人當穿卿頰!”

    孫安國是孫盛,安國是他的字;殷中軍是殷浩,中軍是中軍將軍的簡稱,是殷浩的官職。孫盛與殷浩兩個人都是當時有名的清談家,這一段是寫他們兩個的清談如何精彩激烈。兩個人來往辯論,不分高下,激烈的時候將手的麈尾像兵器一樣揮來揮去,麈尾上的毛都甩掉了,落在飯盆。看來兩個人已經辯論了很久,仆人們擔心他們餓了,把飯菜端上來,他們卻不願意停止辯論,飯菜涼了,仆人們熱好再送上,結果又等得涼了,又去熱,以至於“冷而複暖者數四”,甚至“至莫忘食”。這“莫”字是“暮”字的通假字,是傍晚的意思。假定他們下午三四點鍾開始辯論,至暮,至少已經到了五六點鍾吧,如果是夏不定是六七點鍾,豈不是辯論了兩三個鍾頭?看來最後未分勝負,殷浩對孫盛,你不要做強口馬,我要用繩子穿上你的鼻子,讓你輸得服服帖帖。孫盛也反唇相譏:你沒看到那強脾氣的牛?強得把鼻子都拉掉了,結果被人在臉上打個洞,再穿上繩子,最後還是得服輸。

    清談到底談些什內容呢,或辯論些什道理呢?總結起來,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麵。

    第一,三玄及其注解。三玄是清談所依據的基本經典,就是《周易》《老子》和《莊子》。這三本書是先秦經典中最富於哲理的書,涉及宇宙、社會、人生、人性等各方麵的基本問題。談士們從這三本經典中抽出一些基本觀點來進行辯論和討論,所以清談又稱談玄,就是這個原因。清談中還常常會涉及各家注解異同的辯論。

    第二,名家學。名家用今的話來講就是邏輯學家。但是在中國傳統中,名家經常被曲解,常常被當作詭辯家,因為他們常常提出一些超出一般人常識範圍的命題。名家中有個人叫公孫龍,他就提出好幾個這樣的命題,例如“白馬非馬”“指不至,至不絕”“離堅白”等。還有一些名家,包括莊子的好朋友惠施在內,則提出另外一些命題,例如“合同異”“與地卑,山與澤平”“卵有毛”“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之類。這些命題並非詭辯,其實包含了很深奧的哲理,又很容易引起有趣的辯論,所以是清談家們很喜歡的論題。

    第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思想家們提出的新的哲學命題及其論辯。例如我們前麵講過的“聖人有情無情之辯”“才性之辯”,又如“有無本末之辯”“自然名教之辯”“性情之辯”“君父先後之辯”等。其中“有無本末之辯”與“自然名教之辯”是當時最著名的兩大辯論,牽涉現象和本質的問題、宇宙萬物存在的根本依據問題、儒道異同及孔老高下問題。經過這兩大辯論,本來看起來互相對立的儒家和道家,終於有了融合的可能。從此,融合儒道、儒道互補就成為魏晉時期的主流思潮,並且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本性格,也奠定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基本文化人格。

    第四,東晉以後的清談還常常以佛理為論題,這樣就把外來的佛教帶進了中國知識精英圈中,逐漸中國化,到隋唐時盛極一時,變成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也就是禪宗。

    第五,到清談後期尤其是南北朝以後,儒家的禮和律也常常成為清談辯論的對象。例如喪禮,父母死了,兒女要怎樣守孝?守多久?祖父死了,做孫子的要守多久的孝?祖母死了,又要守多久的孝?這之間應該有什樣的區別?什情形之下可以免守?古人叫“奪情”。律也一樣,犯什樣的罪要怎處罰?什情形之下可以免罰?等等。古人在這些方麵,尤其是禮的方麵,是講得很細的。

    清談起於三國時魏正始年間,一直到隋初才結束,前後幾起幾落三百五十餘年。下麵介紹幾個重要的階段和幾位代表性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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