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唐翼明 本章:第十章

    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魏晉南北朝的文會

    魏晉時期除了盛行清談,還有流行另一種活動,那就是文會。

    清談當然也是一種聚會,但那是學者的聚會,思想家的聚會;文會則是文人的聚會,詩人的聚會,作家的聚會。“文會”二字,來自《論語》,《論語·顏淵》有“君子以文會友”之語,文會文會,也就是以文會友。今日中國的文人聚會實在是太常見了,民間的不,光官方的作家協會就遍布全國所有的省、市、縣,除了定期開會以外,各種各樣的聚會隨時都有,還有數不清的雜誌,多如牛毛的文集。但是在古代,事情就沒有那容易了,交通不便,印刷更難,要想聚一次會編一個集子,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從曆史記載看,中國最早的文人集團恐怕要算建安時代的“三曹七子”了。“三曹”是曹操、曹丕、曹植,“七子”是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此外還有吳質、邯鄲淳、繁欽、路粹、丁儀、丁廙、楊修、荀瑋、應璩等人,也屬於這個集團。除了曹操、孔融屬於長一輩的,其他人都是與曹丕、曹植兄弟年齡差不多的文學青年,這些青年常常在一起遊宴賦詩。現在讀曹丕給吳質的信,我們還可以依稀想象當年他們才情煥發、豪氣幹雲的情景:季重無恙。途路雖局,官守有限。願言之懷,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書問致簡,益用增勞。每念昔日南皮之遊,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間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餘顧而言:“斯樂難常。”足下之徒,鹹以為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元瑜長逝,化為異物。每一念至,何時可言!

    這提到的“南皮之遊”就是這群朋友的聚會。南皮是地名,當時屬渤海郡,在今河北。這聚會中有清談:“妙思六經,逍遙百氏”“高談娛心”;有遊戲:“彈棋間設,終以六博”;有音樂:“哀箏順耳”“悲笳微吟”;還有創作,曹丕在給吳質的另一封信就提到了:歲月易得,別來行複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歎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雖書疏往返,未足解其勞結。昔年疾疫,親故多罹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遊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已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遊,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複道哉!

    “仰而賦詩”顯然是他們聚會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南皮之遊”大概是我們在曆史記載中能見到的最早的文會。這封信中特別值得注意的還有這句話:“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文人為朋友的作品編集,使它們得以流傳,不致散佚,曹丕恐怕是曆史上第一人。

    建安以後,文人結合成團體,舉行文學性的集會,在團體內互相酬答,在集會中即興創作,事後編集流傳。這樣一種新型的文學活動方式和新型的文學傳播方式,就漸漸蔚成風氣。

    到西晉時就有以賈謐為中心的著名的“二十四友”。賈謐是皇家貴戚,他的母親是賈午,即皇後賈南風的妹妹,他的父親是韓壽。韓壽與賈午有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1】,唐朝詩人李商隱的詩“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前一句就是用的這個典故。賈謐本姓韓,因為賈充子早死,他過繼到外家便跟母姓了。賈謐是貴戚,書讀得不錯,是個才子,又做到“秘書監”的大官,集富貴、才華於一身,所以在當時頗有號召力,成了文壇的領袖。同時的許多貴族文人便集聚在他周圍,有二十多人,號稱“二十四友”,簡直成了作家協會。

    這“二十四友”幾乎囊括了那個時代一流的文學家,如陸機、陸雲、左思、潘嶽、摯虞、劉琨、石崇、歐陽建等人。這些人除在賈謐豪華的府邸宴飲之外,還常常在石崇那著名的金穀園集會【】。他們在金穀園集會中究竟賦了些什詩,現已不可考,但《文選》卷二十載有潘嶽詩一首,題為《金穀集作》。此外,我們知道金穀詩人也曾將他們的詩編成一集,名曰《金穀詩》,石崇曾為之作敘(“敘”同“序”,古相通)。《世新語·品藻》第五十七則劉孝標注曾引此敘,其文雲:餘以元康六年從太仆卿出為使,持節監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穀澗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餘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遊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築,合載車中,道路並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鬥。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後。後之好事者,其覽之哉!凡三十人,吳王師、議郎關中侯、始平武功蘇紹,字世嗣,年五十,為首。

    這樣看來,石崇之編《金穀詩》同當年曹丕之為徐、陳、應、劉等人編集,動機都是一樣的,都是文人為友朋編集作為紀念,為免於散失而廣流傳。而《金穀詩》比曹丕編的集子顯然又進了一步。第一,曹丕是為死友編集,《金穀詩》編集時諸人都還健在;第二,曹丕編的是各人不同時期的作品,《金穀詩》編的卻是大家在同一個場合為同一個主題作的詩,而且看起來是在集會後很短的時間內就編好的。這不禁使我們想起現代的學術討論會,大家在會上發表論文,會後很快就編成集子出版,我們自以為很現代化,其實我們的祖先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就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可以想象,金穀園那次盛會中產生的作品通過這本集子的編輯,不僅得以保存,而且很快流傳到社會上去了。這樣的傳播方式與傳播速度都是空前的。

    金穀之會後五十餘年,又有著名的蘭亭集會。王羲之等四十一位東晉文人以永和九年(5年)三月三日 “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飲酒賦詩,事後亦將各人所賦之詩編為一集,王羲之曾為之作序,就是至今傳誦的《蘭亭集序》,又稱《臨河序》。

    蘭亭之會與金穀之會,後先媲美,猶有過之。而蘭亭之會受金穀之會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連不會作詩者罰酒三鬥都是遵金穀之舊規。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固然遠比石崇的《金穀詩敘》出名,也更有文采,但若取二者同讀,王作顯然有模仿石文的痕跡,隻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罷了。

    《蘭亭集序》有王羲之自己寫的行書本傳世,所以大家都熟悉,但原文最後還有兩句話是行書本沒有寫進去的:……故列序時人,錄其所述。右將軍司馬太原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餘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鬥。【】三月三日臨水修禊本是漢朝以來的風俗,但文人借此集會賦詩並編集流傳,則似乎是從蘭亭集會開始的。從此以後,每到三月三日,東晉南朝的文人好像就會例有集會賦詩的活動了。我們在《文選》卷四十六還可以讀到顏延之和王融分別於宋元嘉十一年(44年)和齊永明九年(491年)所作的《三月三日曲水詩序》。顏序題下李善注引裴子野《宋略》雲:“文帝元嘉十一年三月丙申,禊飲於樂遊苑,且祖道江夏王義恭、衡陽王義季,有詔會者鹹作詩,詔太子中庶子顏延年作序。”王序題下李善注引蕭子顯《齊書》曰:“武帝永明九年三月三日 ,幸芳林園,禊飲朝臣。敕王融為序,文藻富麗,當代稱之。”可見兩次都是文會,兩次都編了詩集這樣的詩集當時一定不少,可惜都沒有流傳下來。

    從蘭亭集會開始的、習慣稱之為“上巳會”或“曲水會”的聚會,特別之處在於這是一種定期的文會,較之金穀園那種不定期的文會又進了一步,這對於文學傳播的意義當然是不言自明的。

    南朝以後,各種各樣的文會便格外多起來,“文”“會”二字連綴成一個詞,大約也就出現在這個時候。這正是新的現象在人們觀念上的反映。【4】當時有一種較為特別的文會,是由在位的君主召集的。此風大盛於梁武帝時。《南史》卷七十二《文學傳》序雲:自中原沸騰,五馬南渡,綴文之士,無乏於時。降及梁朝,其流彌盛。蓋由時主儒雅,篤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煥乎俱集。於時武帝每所臨幸,輒命群臣賦詩,其文之善者,賜以金帛。是以縉紳之士,鹹知自勵。至有陳受命,運接亂離,雖加獎勵,而向時之風流息矣。【5】這樣的文會由於是君王發起,其聲勢與規模自然更大,雖不一定產生什有價值的作品,但對於文學傳播的作用卻是不容低估的。

    最後還要談談一種特別的文會,是一種以談文賦詩為內容的家庭聚會。當時的大士族對子女的教育抓得很緊,詩文討論和創作是必修課程,士族子弟能文者甚多。梁朝的王筠就曾經自詡王家“七葉之中”,文才相繼,幾乎“人人有集”。(見《梁書》卷三十三《王筠傳》)有人統計過,光王氏一族有文集者就有三十五人,共四百七十五部;無文集而有文章流傳於世者計三十四人(見蘇紹興《兩晉南朝的士族》)。謝家也不遜於王家,出的詩人比王家還多。下麵這個故事見於《世新語·言語》: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這不也是文會嗎?謝家子弟自己就可以成立一個作家協會了。這的“兄女”就是才女謝道韞,也是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女詩人。

    總之,魏晉南朝是一個文人輩出的年代,文人聚會活動也非常頻繁,清談與文會是其中最主要的形式。

    注釋

    【1】見《世新語·惑溺》第五則: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於青瑣中看,見壽,之,懷存想,發於吟詠。後婢往壽家,具述如此,並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蹺捷絕人,逾牆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暢有異於常。後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著人則曆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餘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牆重密,門闔急峻,何由得爾?乃托言有盜,令人修牆。使反,曰:“其餘無異,唯東北角如有人跡。而牆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

    【】見《晉書·劉琨傳》:(琨)年二十六,為司隸從事。時征虜將軍石崇河南金穀澗中有別廬,冠絕時輩,引致賓客,日以賦詩。琨預其間,文詠頗為當時所許。秘書監賈謐參管朝政,京師人士無不傾心。石崇、歐陽建、陸機、陸雲之徒,並以文才,降節事謐,琨兄弟亦在其間,號曰“二十四友”。

    【】見《世新語·企羨》第三則劉孝標注所引《王羲之臨河敘》,《臨河敘》就是《蘭亭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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