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唐翼明 本章:第十五章

    如此人,曾不得四十!

    魏晉名士的養生文化

    在談藥、酒與名士風度的那一章提到魏晉的養生文化,但沒有多講,其實這個問題很值得提出來單獨談一談。

    中國傳統文化中比較有係統的養生理論首見於魏晉時期。有關養生的問題,雖然先秦已有零星論述,兩漢也續有發揮,但真正成為關注的熱點、形成討論高潮是在魏晉。魏晉時士族興起,養生文化在知識階層開始流行,並借由知識階層逐漸走向民間。所以魏晉時期在中國養生文化發展中是一個最重要的環節。

    養生意識緣自對自我生命的珍惜,所以早期的養生文化隻是局限在社會金字塔的頂端,如皇帝(故早期養生術著作都假托黃帝與素女、神仙的問答),因為社會財富貧乏、貴賤懸殊,隻有頂端的人才有珍惜生命的需要與講究養生的可能。到了魏晉時期就不同了,門閥士族在社會上取得了很高的地位,有了充足的財富,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對皇權的全麵依賴,士族中的精英分子也開始意識到自己生命之可貴了。前麵講過一則故事,出自《世新語·傷逝》:王長史病篤,寢臥燈下,轉麈尾視之,歎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慟絕。(濛別傳曰:“濛以永和初卒,年三十九。沛國劉惔與濛至交,及卒,惔深悼之。雖友於之愛,不能過也。”)王濛臨死的歎息和劉惔的悲痛,最能明魏晉士族精英分子對生命的留戀和對自我的珍惜。而且,這種對一己生命的留戀與珍惜,在魏晉名士中並不隻有一兩例,而是一種普遍的情緒。正如王羲之在《蘭亭序》中所表達的: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這種強烈的情感是擺脫了把自己定位於皇權的奴隸和工具—所謂“莫非王臣”—的心態,意識到我就是自己的主人的人才會有的。所以魏晉時代養生文化的發達是以士族社會為背景的,沒有士族階級的產生,就沒有個體意識的覺醒,沒有個體意識的充分覺醒,就沒有養生文化的逐漸普及。

    魏晉人珍惜生命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們剛剛經曆了一場社會的大動亂,而且還繼續生活在這個動亂的餘波中。這場大動亂就是漢末的農民大起義,以及由農民大起義所引發的軍閥大混戰,和隨之而來的饑餓、瘟疫、死亡。在這場大動亂,中國的人口幾乎減少了80%—90%。據金兆豐《中國通史·食貨》統計,漢帝永壽二年(156年)全國戶數是1607萬戶,人口是06萬,到三國末年魏蜀吳合計隻有戶數149萬戶,人口剩下560萬,幾乎減少了90%。曹操的詩:“白骨露於野,千無雞鳴。”(《蒿行》)王粲詩也:“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七哀詩》)這基本上是寫實,並不誇張。這場大動亂極大地消耗了這個國家的元氣和民族的精氣,所以接下來的魏晉南北朝不僅政權更迭頻繁,人的壽命似乎都普遍縮短,如果我們統計一下魏晉名人的壽命,就會發現那個時代享高壽者甚少,而短命的甚多。比如建安時代的三曹七子,除了曹操活到六十五歲,孔融活到五十五歲,其餘曹丕(187—6年)、曹植(19—年)、王粲(177—17年)、劉楨(?—17年)、徐幹(171—18年)、阮瑀(約165—1年)、陳琳(?—17年)、應瑒等人都隻活到四十來歲。魏時的荀粲(約09—約7年)、王弼(6-49年)隻活了二十幾歲,嵇康隻活了三十九歲,其餘如何晏(?—49年)、夏侯玄(09—54年)、鍾會(5—64年)也不過四十來歲。西晉的“二陸”:陸機(61—0年)、陸雲(6—0年);“兩潘”:潘嶽(47—00年),潘尼(約—約11年);“一左”即左思(約—約05年),也都隻活了四五十歲。這些人或死於疾疫,或死於政爭,善終的很少。魏晉士族雖然生活都相當優裕,卻無法避免早死,因此如何延長寶貴的生命,享受更多的榮華富貴,就成了他們心中的渴望與理想。這種心態造就了養生文化的肥沃土壤。

    在魏晉養生文化中,嵇康是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他的《養生論》是中國古代第一篇係統討論養生的理論和方法的重要文章。嵇康寫了《養生論》以後,他的好友向秀寫了一篇反駁他觀點的文章《難養生論》,於是嵇康又寫了一篇《答難養生論》,更詳細地進一步闡述了自己的觀點。《養生論》和《答難養生論》合在一起看,才能更係統地看出嵇康關於養生的理論。這兩篇文章在古文中算是很長的,這隻扼要地介紹嵇康的主要觀點。

    首先,談養生得解決一個前提性的問題,即生到底可不可以養,或者生命的長短究竟是一個定數還是一個變數。儒家有一個觀點,“生死有命,富貴在”,這句話常常被一些人做庸俗的解釋,結果就變成閻王掌握人的生死簿,生死簿上記載著人的壽命,都是早就定好的,多活一刻少活一刻都不可能。如果按照這個觀點就不必談養生了,養與不養都一樣。道教則與此相反,不僅認為壽命可以延長,而且隻要修煉得法,人還可以長生,變成不死的神仙。嵇康的《養生論》首先就反駁這兩個極端,它們“兩失其情”,而提出自己的觀點:夫神仙雖不目見,然記籍所載,前史所傳,較而論之,其有必矣。似特受異氣,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能致也。至於導養得理,以盡性命,上獲千餘歲,下可數百年,可有之耳。

    就是,神仙有,但學不成,而普通人的生命不是定數,通過修煉可以延長,達到幾百歲、千把數都是有可能的。立了這個觀點做前提,嵇康接下去就談通過什途徑可以達到養生延壽的目的,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如何“導養得理,以盡性命”。嵇康提出了許多至今也沒有過時的重要觀點,簡括起來,我認為主要有下麵幾點:一,形神相須。嵇康把人的生命分為形(物質的)、神(精神的)兩個部分,認為這兩個部分互相依存,不可分離,“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

    二,神為形之君。形神雖然互相依存,但有主次之分,神是主,是君;形是次,是臣:“精神之於形骸,猶國之有君也。”所以在養生中,養神重於養形,養心重於養身,養生要“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

    三,養神養形,都要慎微。無論服藥餌(嵇康認同“上藥養命,中藥養性”)、節飲食、慎寒暑、寡嗜欲,都不能忽視點點滴滴的努力,即所謂“一溉之功”(用給植物澆水做比方,每一次灌溉都是有功效的),避免“害成於微,而救之於著”。

    四,兼養為功。養生要注意到各個方麵,哪個方麵都不能忽視,都必須兼顧到。而一般人很難麵麵俱到,所以嵇康:養生有五難:名利不滅,此一難也。喜怒不除,此二難也。聲色不去,此三難也。滋味不絕,此四難也。神慮精散,此五難也。

    除了這五難之外,還有各種來自其他方麵危害生命的因素,也不能忽視。嵇康就舉了一些例子。比如《莊子·達生》講到有個叫單豹的,養生養得很好,七十歲了還像個年輕人,結果卻被老虎吃掉了。又有個叫張毅的,外功練得很好,能夠飛簷走壁,結果卻得了內髒發炎的病死掉了。就我們今的情形講更複雜了,大至戰爭、自然災害、環境汙染,至人為事故、流行病、車禍,都可以奪人性命。如果養生不能兼顧這種種方麵,還是達不到延年益壽的目的。

    嵇康之後,養生問題進一步上升到哲理高度,變成玄學清談中一個重要的辯論題目。《世新語·文學》第二十一則:舊雲,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關生,無所不入。

    可見,養生問題在士族精英分子中已經變成經常性的話題。此後,越來越多的人對它進行理論探討,自然也有不少人付諸生活的實踐。如東晉的葛洪(84—約64年)也有一篇《養生論》,大意與嵇康差不多,但遠不如嵇康深刻,不過有些地方講得較細。下麵擇要介紹幾點:一,養生要除六害。六害是:一名利、二聲色、三貨財、四滋味、五佞妄、六沮嫉。這跟嵇康的差不多,但增加了“貨財”,認為蓄貨貪財也是對生命有害的。另外“佞妄”“沮嫉”特別概括了幾種負麵心理,比嵇康得具體。

    二,養生要保全真氣。不消耗精氣神,做到少思、少念、少笑、少言、少喜、少怒、少樂、少愁、少好、少惡、少事、少機。

    三,養生要注意飲食起居。不要久坐,不要久行,不要久視,不要久聽。不餓的時候不要勉強進食,不渴的時候不要勉強飲水。身體要常常活動,但不要過分,吃東西要少一點,但不要到饑餓的程度。冬的早上不要空腹,夏的晚上不要飽食。早上不起太早,晚上也不睡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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