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非

    （五）

    宓櫻又站了一會兒，前墓那頭仍是沒有動靜，她心中犯疑，轉身走回去。

    沒走兩步，驚見平治不知何時抽出長劍，用酒壇中剩的酒衝洗了，正要舉劍自刎。宓櫻大驚，大步上前，一把踢落他手中佩劍，劍身落地發出脆響，銀光閃閃。平治也被踹倒，撲在束玄碑前，打翻了一應祭祀之物。

    “混賬！！”宓櫻咬牙拾起長劍，衝著平治頭頂，看也未看便揮舞手臂，隻聽一陣尖利風聲呼嘯，平治頓覺頭皮一麻，本能地緊緊閉眼，再睜開時，隻見那團鬆散發髻齊齊斷根落地，再顫抖著手摸向頭頂——頭顱完好，發絲卻盡散。

    “啊！！！”他終是再忍不住，哀嚎痛哭，對著束玄墓碑一個勁兒狠狠磕頭，很快，額頭磕破，鮮血如注不斷淌下來。

    “想死？沒那容易！”宓櫻手腕一轉，將長劍狠狠插進足下泥土。

    “君上！君上！臣下知錯，臣下知錯了！求君上賜臣一死！以慰將軍冤魂……”平治轉而撲到宓櫻腳邊，緊緊抱住她雙腿，眼淚鮮血鼻涕糊了一臉，看著可怖又可憐。宓櫻厭惡地一腳踹開，揪著他後衣領，將他重新拖回束玄碑前。

    “你若死了，便也解脫了。可你想過沒有，束元蓄意縱火，燒毀軍糧，乃株連九族的重罪，此事若曝光，束玄殉國之舉便會遭受非議，連帶朕此次西巡剿寇，亦會引發朝堂震動，甚至召來彈劾！“宓櫻喘了口氣，用力將那顆即將奪眶而出的熱淚憋了回去，揪著平治衣領的手掌加了一分力道。

    平治已是無言以對，被君上緊緊揪住的衣領勒住他脖頸，讓他劇烈咳嗽不止。

    “一萬藩軍全軍覆沒，束玄死不瞑目——你以為，當朕知道真相的那一霎，沒有想過將你碎屍萬段，用你的血來祭祀那些冤死之魂？！你，可真是讓朕傷透了腦筋！”宓櫻咬牙，言及悲憤，手下力道又加一分，眸中忽然閃過一絲凶光，猙笑出聲，“朕，絕不讓你如願。朕要你活著，直到朕認為你可以為阿玄償命的那一日。”

    宓櫻凝住碑上紅字，紅唇似血。

    “朕要你，每年秋祭，阿玄忌日，你都來此為他守靈，永遠記住，他是為何而死！”

    遠處一座舊墓後，滕申瞪大眼睛，尾隨平治而來目睹了整個過程的他此刻震驚不已。未曾想到，秋祭那日，自己無意間發現束玄及藩軍蹤跡出現在河穀石橋竟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誤導所致。

    而之後自己的領賞受封，竟也不是自認的“剿寇有功”——那不過隻是君上遮掩朝臣內鬥，以及她決策失誤的手段罷了。

    束玄也好，藩軍也好，幸左木也好，自己也好……統統成了她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棋子而已。

    你以為自己足夠聰明，卻始終有人比你更聰明；你以為自己足夠無情，仍舊有人甚過你無情。

    滕申緊緊捂住嘴，連呼吸都不敢太過明顯，生怕被束玄目前的櫻、治二人察覺。他心地一點一點向後挪動身子，直到退出墓園，才徹底鬆了一口氣。心，卻跟夏日夜的傾盆暴雨一樣，劈啪啦響個不停。

    那頭，宓櫻完，扔下癱軟在地的平治，徑直往墓園出口去了。避在假山下的阿椿閃出，見她麵上怒色猶在，也不敢多言，隻扶了她手臂，低頭不語往海豐寺方向慢慢返回。一路上大風肆虐，阿椿抬眼，道路兩側楓樹枝頭皆空，偶爾一兩根枝幹上還挑著一片半片殘敗枯葉，大風一卷，便都搖晃著飄落下來，鋪在路上那一層厚厚的落葉泥淖，任人踩踏而過。

    宓櫻亦側頭看著，視線觸及那些光禿禿的楓樹，心中情愫難抑。紅楓林，灌木坡，沼澤地，暖洞穴。往事一幕一幕映上心頭，本以為已如鏡花水月一樣虛渺，未曾想，卻竟如此教人難受。

    來時與君並肩，去時徒剩孤影。世間這般盛大，卻如何，偏偏容不下你我？

    宓櫻垂頭，發髻中金簪不知何時取下攥在手，她怔怔看著，木然用拇指去抵尖尖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