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非

    （一）

    昭定15年冬，宛川國第七任君主宓櫻平定西疆邊塞幸左木寇軍之亂，收回藩軍兵權，擴西域疆土百餘平方公。後，又於邊塞關口重建城池壁壘為障，城內興集市、商貿之風，百姓自力更生，豐衣足食，西疆日漸昌繁，此已是後話。

    秋祭夜那場大火足足燒了兩兩夜，藩府內九成房屋盡毀，家丁家傭百餘人喪命，束元本人也在大火中被燒成焦炭，家傭慶榮忠烈護主，營救老侯爺未果，自己亦毅然與其一同葬身火海，死相慘烈。昔日巍峨威嚴的束家府邸，最終化為一地廢墟，西澱束家風雲六十載，至此，宣告終結。

    戰後第七日。

    在居室門外站了許久，柘虢低著頭，伸向門環的手幾次抬起了又默默擱下，眉心擰成一個結，心堵得喘不過氣來。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胸前，觸到一塊堅硬甲片的輪廓，胸膛又是一緊。

    最終，他橫下心，一把拉開房門，大步走進門廳。居室內沒有開窗，門廊蜿蜒狹長，越往走光線越暗，一如他此刻心境。

    一瞬間，柘虢甚至希望，若這長廊一直延伸下去，永遠沒有盡頭，那該多好……

    霧霞山夜戰後，藩府盡毀，君上移居海豐寺內寺處理政事。柘虢日日陪在君上身側，這幾日來的所見所感，無不令他心如刀絞。白，見君上強打起精神召見諸臣商議要事，人前神色鎮定從容，一應決斷皆果斷幹脆，甚至，還有談笑風生之時。至晚膳掌燈後，人眾慢慢散去，隨著暮色漸濃，竟像變了個人似的愈發神情恍惚，如同被抽走魂魄的傀儡，眼神渙散，唇色如土，在居室隨處一站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一動不動，亦無言語哭笑，身邊侍衛見狀，無人敢擾，更無人敢勸。

    今日，本是束玄下葬之日，按製，君王應親臨葬禮，並行追封大典。可從前日起，柘虢就見君上茶飯不進，亦不再麵見任何人，夜夜都攥著那支血櫻金簪於屋中呆坐，接連兩晚噩夢纏身，驚叫後醒來大汗如瀑，卻又渾身冰涼，麵容烏青難見血色，人也明顯憔悴許多。

    柘虢思慮再三，終是頭一回自己做了主，懇求君上不要再出席玄將軍葬禮，一應事宜交由自己去代行，又偷偷給阿椿捎去一封信，要她速來西澱照顧君上，算算日子，今日正該抵達。

    今晨時分，柘虢攜兩道聖旨代替宓櫻出席葬禮，也算送了自己敬佩之人最後一程。

    聖旨第一道，追封束玄為忠烈將軍，按家禮儀厚葬於藩府墓地，與其妻雪之城合墓。禮官宣讀完悼詞後，柘虢親手將聖旨放入束玄棺內，又從他身穿的破虜戰衣上鄭重取下一枚甲片心另存。隨著靈柩緩緩入土安放，悲號齊鳴，空中竟同時飄起細碎凍雨，在場眾人皆震驚，有好幾位往日與束玄交好者更是觸景生情，當場痛哭不止。

    聖旨第二道，重賞剿寇護主有空的平治和滕申。平治封作平西王，接替束氏一族，成為西疆新的管製者。並賜與滕申結為義親，滕申自此為西世子，沿襲義父平治的官職俸祿。此旨一下，群臣嘩然，麵麵相覷，連平西王本人都錯愕不止，久久跪在地上埋頭不語。直到身旁屬下提醒，才如夢初醒地謝恩，領旨時雙手劇顫。唯有世子麵露喜色，揚眉吐氣。柘虢本能地感覺到，君上這道聖旨，以及平西王父子對此截然不同的反應背後一定有著某種原因，隻是作為他來，眼下還無從知曉。並且，比起這些，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

    柘虢重重吐了一口氣，居室內門近在眼前，也能隱隱嗅到屋寧神香的味道。他穩穩神，輕輕推開門。

    宓櫻背對床榻而立，身著素色裙衫，手捧著一件明黃狐裘內大氅。聽到聲響，她猛然轉過身來，見柘虢佩戴齊整走來，帶進一股冷風。

    宓櫻站在原地愣愣看著，直到柘虢走上前來，無聲掏出那枚鎧甲甲片，塞到她手。

    宓櫻長指驟然用力緊緊合住，任憑甲片邊角硌得掌心生疼，她也不管。

    阿玄……

    至此，她才真真正正接受了阿玄已離她而去的事實。她知道，從此以後的人生，便如同那件陪葬的破虜衣一樣，七零八落，永遠也無法再拚湊完整了。

    柘虢想起白日所見束玄下葬的情景，不由悲從中來，哀痛之情如海底翻沙持續不絕。屋中暖氣燥人，主仆二人都沉默著，等待對方先開口。

    “那事，可有消息？”良久，他終於聽得君上開口，卻氣若遊絲。柘虢抬眼，見她話間手中大氅衣角滑落到地上，她並未察覺，走動時一腳踩上去，險些絆倒，幸而柘虢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扶住。

    “朕問你，可有消息？”宓櫻全然不顧自己，見他吞吐支吾，更加急迫追問，一手緊緊抓住他手臂。柘虢肌肉一片僵硬，雙眼不敢與宓櫻相對，隻低下頭去，濃眉緊皺，扶住她手臂的手掌也漸漸失了力道。

    宓櫻像預感到什似的，心中頓時一空，眸中神采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