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殺心

    （三）

    “聽明白了嗎？”

    “是的，君儲殿下。屬下明白了。”

    抬起臉，星汐看了看滕申。

    他臥在對麵軟榻中，臉向他的方向微微轉過一些來，但那雙眼卻格外迷離，究竟是閉上了，還是半睜著打量自己——隔著中間那抹淡藍色煙霧，星汐愈發看不真切。

    滕申要除掉阿櫻，在登基大典舉行之前。

    “那個賤婦，竟不顧自己已是廢君之身，赫然於禁足的行宮之內與下人大行苟且之事，還有了孽種！如此深重罪行，實在道倫理難容！再者，若她腹中是個男孩，必定想方設法托人送出城去撫養，他日成人，則必成我心中大患！星汐，雖然我登基為王已成定勢，但歸根結底是出身外臣，又長於荒蠻邊境之地，朝中曆來多有不平之聲，且這一年來為修新城，國庫虧空、稅賦嚴苛，百姓生活疾苦，此番登基，怕是難得民心，為此我深感憂患難安……思來想去，唯有除去廢君以立威名，才可鞏固我新帝之位。”

    聽完滕申的一番話，星汐心中已覺不好。

    千防萬防，到底疏忽了滕申會突然造訪行宮，亦不知他是如何見到了有孕在身的阿櫻，因而才陡然生了殺意！

    想到此，星汐不由心沉。

    國中法典規定，“非亡國，自廢之王不可辱、不可殺”，為的，是保留帝王最後的一份尊嚴。然這曆代帝王都恪守的法規，到滕申這，卻被視為阻擋他稱帝的障礙，竟要一並破除。

    “明知我與阿櫻之間情義深重，卻仍要我去做這個忤逆之人，成就了他的夙願，反替他背負下罵名，萬世萬代，無從昭雪。”

    所以無論今後星汐於朝中身處何位，都永遠無法擺脫“妒殺舊主、殘害義母”的“不忠、不孝”罪名，頂多隻能做個貼身侍衛，而絕無半點可能成為王位的繼承人。

    何其歹毒！！

    星汐跪在大殿冰冷的磚石上，發覺自己渾身都在抑製不住地瑟瑟發抖，這冷，並非來自外界，而是切切實實生自內心。

    終於，是將眼前之人看了個透徹，他的嘴臉，心思，盤算，他的疑慮多思，他的擔驚受怕，處心積慮地為“帝王路”步步謀劃、算計，自己這個所謂的“兄弟手足”，到頭來，不過仍是眾多可利用的棋子之一。

    “伴君如伴虎”，終於，是到了再也無法以“純真童稚”敷衍蒙混的時候。

    星汐緩緩抬起頭，迎向滕申的目光。

    “明白了就好，此事重大，不敢委托他人，隻能交予你，”滕申坐直，放下手中的香爐，往星汐眼前傾了傾身子，認真打量了他一會兒，才意味深長地繼續到，“這些年來，身邊，能夠完全信任的，也隻有星汐了。”

    “多謝君儲殿下器重，此番重任，星汐萬死不辭，定當為君儲殿下分擔憂愁。”星汐揚了揚下巴，麵似平湖。

    滕申有些意外，原以為今日可借此事再度試探星汐忠誠，並做好了暗中將其與宓櫻一並除去的準備，未料卻聽星汐這般痛快應承，毫不猶豫，反教他有些措手不及。

    難道這個孩子，早已轉性，確是自己可信之人？

    “真是難為你了。”滕申扯了扯嘴角，讓星汐起身坐到自己跟前，想了想，開口問到，“你……打算如何做？”

    任憑滕申牽著自己的手，星汐思忖片刻，旋即答到：“君儲殿下隻需以宓櫻的名義，寫一封謝罪書，其餘的，就交給星汐來辦。”

    “謝罪……書？”滕申摩挲在星汐手背的大手忽然一頓，眼珠略動了動，隨即輕笑起來。

    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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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   宓櫻從偏殿急急出來，一步兩絆，朝藏書閣方向而去。

    剛剛，阿昆告訴自己的那件事，讓她心驚肉跳，險些昏了過去。

    哪會料到，已經被毒香侵蝕得神思倦怠的廢人滕申，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行宮來了，而且何時來，何時離開，自己竟全然不知！

    他可曾去了園中？可能撞見我？可曾發現如今我身懷有孕？

    ……

    宓櫻頓時心亂如麻，胸口一陣氣緊，跟著便湧起一股惡心感來。她立即回身往藏書閣而去，眼下，除了阿江，也隻有那算得上能夠讓自己心安的所在。

    午後春光正好，園子鶯歌蝶舞，景色怡人。然而此刻，她卻沒有一絲一毫賞景的興致，一手護著腹部，一路匆匆而行。

    進了閣樓，宓櫻用力將門合上，上了樓，坐到平日坐著抄經的那個位置去。桌上有基本攤開的古書，她隻瞟了一眼，心生厭煩，遂伸臂掃開，之後扶額，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坐了一會兒，心髒還是突突突跳個不停，宓櫻睜眼，見桌上還有一根百合香，便點了，放到一旁，又將屋內窗戶推開。

    風由窗而入，輕拂臉頰，也卷裹著絲絲縷縷的熏香味道。

    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呼吸稍稍平複了些，宓櫻慢慢轉身蹲下，將之前被自己掃下桌的書一一拾起，起身走到書櫥前去放好。之後，她又想再看選一本書來讀，但在書櫥前駐足良久，手指在一排線裝經書的書脊上遊離，始終定不下來到底是要取哪一本。

    宓櫻垂下手來，口中低低歎了口氣，目光越過書架，意外發現靠近內室那頭的地麵上有一團陰暗處，她先是一怔，隨後立即反應過來，便定了定神，緩緩開了口：“站了這久，不累嗎？”

    話音未落，便見從陰影中走出來一個身影，正是星汐。

    “母親身虛體弱，此刻又心緒煩亂，當讀讀這本《藥師經》，安寧心神。”星汐將佛經遞上，宓櫻接了，卻並不翻開，隻掃了一眼封麵，便輕輕放置桌上，轉而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日光之下，宮殿赤紅色牆圍更顯醒目，屋簷角上懸掛的諸神圖騰身披一層金光，比平日看著更加肅靜，讓人心生敬畏。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網莊嚴，過於日月，幽冥眾生，悉蒙開曉，隨意所趣，作諸事業。”宓櫻口中輕念，回頭看向身後孩童，素白麵容帶笑，純如出水幼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