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鏡中》所見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書屋(2013年10期) 本章:正文 《鏡中》所見

    《鏡中》所見

    說長論短

    作者:劉超

    《鏡中》是張棗的早期成名作,柏樺認為張棗的詩風在此定型,預示了詩人創造新詩學的努力,這種新詩學的詩性特質,柏樺稱之為“漢風品質”。張棗對自己的寫作一直都有著高度的自覺和反思,在與顏練軍的對談中他說自己“特別想寫出一種非常感官,又非常沉思的詩歌”,“這種反思某種意義上是一種西方的能力,而感性是我的母語固有的特點”。《鏡中》讓他“實現、同時也享受到了把感官的熱烈,也就是世界的色相,和一個現代的心融合到一起的這樣一個派頭”。這種融合可稱之為古典的漢風與現代洋氣的融合。

    所謂“漢風品質”,也就是漢語詩歌獨特的感性品質,體現在漢語字詞的色澤、韻律、節奏上,也體現在選用的意象、營造的情境、化生的境域上。

    《鏡中》首句“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與末句“望著窗外,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的交感呼應,從開始時的對鏡枯坐追憶,到結束時的倚窗遠望遙想,蕩漾出的是整首詩的古典境域。

    “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悔”與“梅”,形相近,音相諧,義相聯。“梅花”是傳統詩賦常用的意象。“梅”音通“媒”,是戀愛男女遙寄相思的信物。看見梅花落下,就折梅寄遠:“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西洲曲》)“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陸凱《贈範曄》)信物難寄,音信無憑,看見梅花落下,徒惹得一身悲愁悔恨:“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李煜《清平樂》)

    “比如看她遊到河的另一岸”,這一句沒有直接用到傳統意象,卻能喚起與它契合的古典情境。比如《詩經》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比如登上一株鬆木梯子”,按字麵理解,“一株”是修飾鬆木做的梯子,但一株梯子似乎不通。“一株”可修飾鬆樹,一株可做梯子的鬆樹,但似乎有違字麵意思。張棗是公認的傑出的煉字術士,這詩句似通非通,恰好使得它不像一般的句子那凝固堅硬,而是兼有凝固與流動。鬆木做的梯子,可聯想到《詩經》《竹竿》一詩的“鬆舟”。而鬆樹結子多,鬆子寓意多子多孫。鬆子也是古詩的常見物象,王維《秋夜寄丘員外》有詩句“山空鬆子落,幽人應未眠”。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麵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不由不讓人想起唐朝,“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張祜《集靈台其二》)。唐代張萱繪有著名的《虢國夫人遊春圖》,畫中秦國夫人與虢國夫人騎馬並行。“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杜甫《麗人行》)。仕女騎馬歸來,風姿綽約。特寫麵頰既因體溫上升而紅,又因羞慚而潤。“低下頭,回答著皇帝”,仿佛周邦彥《意難忘》的“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這一詩句,情致婉孌,而能典重高雅。

    “一麵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正是古代宮怨詩中最常見的情境:失寵遭棄隻能“雲髻罷梳還對鏡”(薛逢《宮詞》),“欲妝臨鏡慵”(杜荀鶴《春宮怨》)。即便有皇帝寵幸,深宮冷院也如同囚籠。元春才選鳳藻宮後,聖眷隆重,卻仍說皇宮是個“見不得人的去處”。

    “望著窗外,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南山”的古典意脈極為深遠,如《詩經》的“秩秩斯幹,幽幽南山”,“如南山之壽”;又如陶淵明《飲酒》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文語境,“南山”悠邈,“西山”爽朗(“西山朝來致有爽氣”),“東山”沉雄(“東山再起”),是不可以互換的。

    《鏡中》有很強的節奏感。這首詩雖不壓尾韻,但首尾句句式的呼應,音相諧的“悔”(hui)和“梅”(mei)反複詠歎,中間穿插“比如”、“比如”、“不如”這樣富有節奏感的並列句,還點綴有“落了下來”與“騎馬歸來”、“美麗”與“皇帝”、“溫暖”與“羞慚”等諧調的音韻,使得整首詩具有一種內在的音樂性。張棗非常注重詩歌的這種內在音樂性,認為它源於詩人內在生命的音樂性。中國古典文論有文氣論,文氣的節奏感來源於文人對呼吸吐納的修煉,詩人內在生命的音樂性源於對化生宇宙萬物的元氣的體悟,也就是養氣。

    那,我們是否能認為《鏡中》就是簡單的古意新擬,是現代版的宮怨詩呢?不能,因為《鏡中》除了有古典的漢風,還有現代的洋氣。

    《鏡中》這首詩,隻出現人稱代詞“她”,看“她”的人稱代詞“我”沒有出現,這遁匿的“我”是哪個?與“她”有什樣的關係?從字麵上理解,“我”似乎不宜理解為愛慕“她”的一名男子,這與整首詩彌漫的纏綿婉轉的女性氣質不合。即便說“我”為男性,能近距離地看到“她”“麵頰溫暖,羞赧”,“低下頭,回答著皇帝”,這個“我”似乎隻能是“皇帝”本人,但這也不合適,將“她”理解為“我”的意識的對象化、客觀化的結果似乎更為貼切。自我意識的對象化、客觀化是一種戲劇化、小說化技法,巴赫金曾經用鏡子來比喻這種技法。T·S·艾略特提出在詩歌中要為情感尋找“客觀對應物”。《鏡中》出現了“鏡“和“窗”這兩個物象。“我”從對鏡追憶已流逝的內心世界,到依窗遠望未來的大千世界,這的“鏡”和“窗”既映射他者他物,又相互映射。“我”既在鏡中,又在窗內。從象征層麵看,“鏡”即“窗”,“窗”即“鏡”。可以說,“皇帝”與囚禁著“我”的“深宮”有著對等的象征意味。“我”既在鏡中,又在窗內,還在深宮,這三者不僅在視覺形象上,在心理暗示上,還在象征意味上是互通相融的。那,“鏡”、“窗”、“深宮”和“皇帝”也有著對等的象征意味。

    在一次訪談中,張棗說自己是一個虔誠的文學練功者。他到德國不久就開始真正理解爾克的“物詩”和學習羅丹“看”的本領。張棗了解“看”,練習各種“看”,是為了內化“看”,也就是用“看”去“內化世界的物象”,換句話來說,就是用心靈之眼“看”出一個世界。張棗的《鏡中》也證明,他很早就開始練“看”的功夫。

    後期維特根斯坦說:“不要去想,而是要去看!”《鏡中》是用“看梅花落下”來視覺化“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看梅花落下,用鏡頭語言來說,這是一個近景或特寫鏡頭。到了末句,鏡頭拉開拉遠,呈現一個遠景鏡頭:“望著窗外,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比如看她遊到河的另一岸”,看者的目光追著“她遊到河的另一岸”這個動態而橫向向前延伸。“比如登上一株鬆木梯子”,看者的目光則隨著登梯漸高而慢慢向上。“不如看她騎馬歸來”,目光是縱向向回收束;看“麵頰溫暖,羞慚”的目光則是靜態平視;“低下頭,回答著皇帝”,目光則是向下。前視、上視、平視、後視和下視的鏡頭,從遠景、中景向近景和特寫的收束,動態與靜態結合,構建了一個極富空間感、真實感的世界。

    “看”除了有上述不同的視角,還有不同的層次。首句看梅花落下的“看”,可以理解為一種那的“靈視”、“獨照”,所謂一花一世界,瞬間的一瞥、靈光的一閃召喚出一個天地:“一麵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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