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傾挽歌

    幻境·雲荒大陸

    作者：暖飲雪

    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有美人穀，自成為國，又稱美人國。相傳穀內之人皆美人，擅製花燈。

    【一】

    小琦提著一盞花燈往洞中走去，洞中石桌旁已經坐了一個女子，一襲白衣曳地，頭上戴著冪籬，帽簷垂下的白紗將整個人擋得嚴嚴實實。

    她將花燈置於高處，衝那女子燦爛一笑：“你來啦！”

    那女子輕輕點了點頭，小琦在她對麵坐下來，掏出小本子開始念：“三百盞花燈，每一盞花燈式樣不同，顏色各異，燈籠麵上所繪的美人也不能重樣，就連製作花燈的材料也不要一樣的。這是北岷國首富沈公子的要求，你們美人穀能不能做出來？”

    小琦一麵說著話一麵打量著那女子，她雖然全身遮得嚴嚴實實的，小琦猜測這一定是一個傾城美人。因為她從小便聽說美人穀穀內之人不論男女皆美人，而且擅製花燈，花燈上的美人圖案便是依著美人穀的美人畫出來的。

    美人穀的花燈做工精巧，尤其是燈麵上的美人畫得栩栩如生，令人愛不釋手。北岷國的富商每年都要向美人穀訂購一大批花燈，但美人穀的人卻有一個怪癖，從來不與買家見麵，於是便有了中間人。

    小琦便是中間人，她的工作就是將買家的需求告訴美人穀，然後美人穀再將製好的花燈交給她，由她轉交給買家。

    今年已是小琦成為中間人的第五個年頭，她記得每一次都是這個白衣女子來見她，然而這五年這個女子對她說的話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句。

    那女子靜靜聽完她說的要求，一口答應下來：“三日以後我會派人將花燈送過來。”

    她說完就站起身來，小琦這才注意到她手也提著一盞花燈。那是一盞樣式最普通的花燈，隻是白色絹麵上畫著的美人卻一下子吸引了小琦的注意力。

    那上麵畫的是一個黑衣男子，墨發三千依然擋不住他的絕世容顏。尤其是那雙眼睛，明明充滿了殺氣，可眼底的深情卻那樣明顯。

    小琦看得呆了一呆，半晌才道：“畫得真好！他就是你的貼身護衛吧？咦，今日他怎沒陪你來？”

    那女子仿佛是沒站穩，身形晃了一晃。小琦連忙上前一步扶住她：“你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右手卻是握緊了花燈的手柄，聲音微不可聞：“他……永遠都不會來了。”

    小琦愣住了。

    這個時候洞外恰巧吹進來一陣風，剛好吹開女子麵上的白紗一角。在那驚鴻一瞥，小琦望見有一顆晶瑩的淚珠順著女子美豔的臉滑落。

    真漂亮啊，果然是美人穀的女子……

    小琦還在呆愣中，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她隻來得及驚叫一聲，然後整個人就被吸進那個女子手中所提的花燈去了。

    【二】

    小琦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屁股，開始打量四周。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什地方，入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濃霧，什也看不清。

    她大著膽子喊道：“有人嗎？喂——”

    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答複，小琦有些絕望。

    啊，看來是真的被吸到花燈去了！到底是怎一回事啊？要怎樣才能出去呢？

    她哭喪著一張臉，正打算再扯嗓子吼一聲，卻見那些濃霧漸漸地開始退開去，很快便消散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穀，綠蔭成林，溪水潺潺，鳥語花香，美麗到讓小琦不知道該怎用言語來形容。

    她喃喃自語道：“這不會就是傳說中的美人穀吧？”

    她從來沒有去過美人穀，而且傳說要到美人穀，必經過燈籠坊。燈籠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燈籠麵上畫著一個個美人。人一旦進入了燈籠坊，便會被迷香帶入幻境，幻境燈麵上的美人便會化作真人誘惑你，一旦被誘惑住，將會永遠留在幻境，再不能出去了。

    所以美人穀與世隔絕地存在了那樣多年，要不是小琦這個中間人經常見到那個戴著冪籬的女子和那些巧奪天工的花燈，她都以為美人穀不過是一個傳說罷了。

    她正要向穀中走去，卻聽身後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不錯，這是美人穀，隻不過是很久以前的美人穀。”

    小琦尋聲回過頭去，在看到那人的時候便呆了一呆。不是因為那人長得實在太好看，而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她剛剛才見過，就是那個畫在花燈上的美男子！

    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不是死了嗎？”

    他輕輕笑了一下：“嗯，我是死了。你現在見到的，隻是幻象而已。我叫畫逝，很抱歉擅自將你帶進花燈來，因為我想請你幫個忙。”

    美人穀真是名不虛傳啊，連一個男子都可以美到這個地步……

    小琦還在發花癡，等到發現畫逝已經說完話，正含著笑靜靜看著她時，她才一下子紅了臉，吐了吐舌頭道：“不好意思，走神了一下下。你盡管開口好了，能幫忙的，我一定會幫你的！”

    畫逝粲然一笑：“那，請你跟我來吧。”

    小琦乖乖地點了點頭，然後跟著他進入了美人穀——昔日的美人穀。

    【三】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美人穀，小琦雖然沒有來過美人穀，可她看到了還是少年時候的畫逝。

    少年畫逝從小被美人穀的穀主收養。他也喜歡穿一身黑衣，每天都會在院子練劍。他很有天賦，也很努力，不過三年便打敗了美人穀所有的劍客。

    於是穀主將他賜給了穀主的女兒，美人穀的少主鳳姝，讓他當她的貼身護衛。

    “啊！原來我每年都會見到的那個白衣女子，竟然就是你們美人穀的少主殿下嗎？”小琦有些激動，“於是你就成了她的貼身護衛，是嗎？”

    畫逝點了點頭。

    小琦不再說話，轉過頭去繼續看著幻象。

    幻象的畫逝在一個夜被穀主領著見到了鳳姝。那夜月色很好，畫逝將劍反手背在身後，他看到那個少女靜立於月光之下，宛若空穀幽蘭，般般入畫。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她衝他微笑：“我叫鳳姝，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貼身護衛了。從此以後，你就要聽從我的命令，寸步不離地保護我。”

    他想不出什話來表示自己的忠心，便隻好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的他似乎有些傻氣，可就是那樣傻的他，無怨無悔地跟隨了她七年，日夜相守，不離不棄。

    鳳姝雖然是美人穀的少主，可是她並不對人頤指氣使，相反很是平易近人。她在美人穀中隻做一件事，那便是製花燈。各式各樣的花燈在她靈巧的手下一個一個成形，然後被掛在廊簷下。

    她在屋內做花燈的時候，畫逝便靜靜坐在她的屋頂上，用他極好的耳力聽著她的動作，搗漿、裱糊或是晾曬。

    有時候她在燈麵上描摹美人影，她的畫技就如她製花燈的技術一般好，畫在燈麵上的美人個個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就會從燈麵上走出來一樣。

    她將花燈製好以後，畫逝就陪她把花燈送出穀外，交給中間人。

    每次出穀都要穿過燈籠坊，畫逝第一次跟隨鳳姝去燈籠坊的時候，鳳姝將一片月朱草葉遞給他：“把它含在嘴，進燈籠坊的時候就不會被迷香迷惑了。”

    那是一片紅色的葉子，是鳳姝親手所植，她的後院便有一大片。他並沒有接過草葉，而是徑直向燈籠坊而去：“畫逝一生無欲無求，區區美人誘惑不了我。”

    鳳姝看著他堅定的背影，看著他走進燈火通明的燈籠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笑意。

    於是她隨手將手中的月朱草扔在了地上，跟著畫逝進了燈籠坊。

    迷香撲鼻而來的瞬間，鳳姝握住了他的手：“我相信你不會被迷惑，但我們抓著彼此的手，會更安心一些。”

    畫逝並不說話，臉上卻已是紅了一片。他隻覺得掌心之間，她的手纖細柔軟，盡管帶著些微涼意。

    他偏過頭去偷偷瞧一眼她的側臉，她的臉本就生得好看，在那一排亮燦燦的花燈籠罩下，更是顯得眉目如畫，明豔動人。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他再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人。

    所以那個時候迷香漫過來，他在幻境中看見花燈美人從燈麵上走下來，卻並未多瞧一眼，便頭也不回地朝著燈籠坊外而去。

    也許他並非無欲無求，而是他已經見過最好的，所以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比得過她。

    【四】

    一年鳳姝最快樂的時光便是每一次花燈交易成功的時候。每次將花燈賣出去，她都會長長舒一口氣，然後將換得的錢買很多很多東西帶回穀。

    她知道穀的哪一個人喜歡什禮物，她記得清清楚楚，然後一份一份地將禮物送給他們。

    有一次她癡癡地望著美人穀外的人們，告訴畫逝：“你知道嗎？我生平最大願望不過是希望自己可以向他們一樣生活，自由、隨性、灑脫。可是不能，我是美人穀的少主，我必須承擔起我肩負的責任，我不能拋下美人穀。”

    她知道外麵有多少人覬覦美人穀，她每天都擔心有人會找到美人穀，會穿過燈籠坊入侵美人穀。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說心話，而他隻能默默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單薄而纖弱的背影，將伸出去還未觸碰到她的手緩緩收回來。

    其實他想告訴她，別怕，他會一直陪著她，陪她一起守護美人穀。

    可是他沒有這個勇氣。他隻是她的貼身護衛，他隻能默默保護她，有些話他不能說，也不該說。

    後來有一天，他在燈籠坊的幻境，看到了鳳姝。

    燈影憧憧之間，她自燈麵上下來，瑩白纖細的手牽著他，緩緩地向燈影深處而去。她回眸一笑：“畫逝，你可願長此守護我，永不棄我、厭我？”

    那一那他幾乎就要點頭答應，可是很快便鎮定下來。他掙開她的手，目光銳利：“你不是她。即使你與她長得一模一樣，可你終究不是她。”

    那美人怔了怔：“凡人心中皆有貪嗔癡念，我看穿了你的心思，所以化作你心中的那個人來誘惑你，為什還會失敗？”

    畫逝笑起來，笑意一直蔓延到了眼底：“如果你真心喜歡上一個人，那你永遠不會認錯她。殿下笑起來的時候右邊頰上有一個梨渦，殿下的手不如你的溫暖。而且，”他頓了頓，苦笑了一下，“殿下永遠也不會對我說那樣的話。”

    他說完那個美人便消失了，重新回到了燈麵上。而他猛地睜開眼睛，便從幻境中醒了過來。

    右手掌心那柔軟的觸感讓他轉過頭去，然後他看到了鳳姝。

    她微微一笑，右邊頰上的梨渦若隱若現：“你比我想象中要醒來得快多了。”

    鳳姝擔心燈籠坊不能抵擋住美人穀外的人，所以特意在燈籠坊的迷香中加重了劑量。所以畫逝這次才會差點被迷惑住。

    她好奇地問他：“你在幻境看到了什？”

    他望著她毫無波瀾的雙眸，突然間有些泄氣。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進燈籠坊的時候，那樣斬釘截鐵地說自己無欲無求。原來真正無欲無求的那個人，是她。

    若她也有一點點喜歡他，便不可能不被幻境迷惑。

    可他到底有什資格奢求她也會喜歡他呢？

    他緩緩垂下眼瞼，將眼中熾熱而強烈的情緒統統掩蓋了起來。

    【五】

    花燈交易的旺季一過，鳳姝便不怎帶他出穀了。畫逝原以為她會清閑下來，卻沒想到，她比先前更忙了。

    她每天把自己關在房內做花燈，然後在燈麵上畫一個又一個美人。隻不過這一次她並不是照著美人穀的美人畫，而是畫了一些她自己原創的美人。

    她畫得格外用心，每畫一筆都會停下來，然後閉上眼睛，好像是在思考筆下的美人該長什樣。

    她把畫好的花燈掛到燈籠坊去，卻是破天荒沒有讓他跟著去。他就乖乖地躍上屋頂，坐在屋頂上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後來他發現，每一次鳳姝從燈籠坊回來，臉色便會差一些。她好像非常累，但他每次提出幫忙卻都被拒絕了。

    起初他以為她是太累了，但後來他卻漸漸發覺了不對勁。

    隻要鳳姝在燈籠麵上畫下一個女子，第二日畫逝便能在穀中看見那個女子。他的記憶力很好，穀內七百多人的模樣他記得清清楚楚，鳳姝最近畫在燈麵上的美人並不是依著美人穀的人畫的。

    那那些美人，究竟是從何而來呢？

    他心中起了疑，便在第二日偷偷跟著鳳姝進了燈籠坊。

    他看見她將畫好美人圖的花燈掛在廊簷下，一盞一盞點亮。五彩的燈籠布團著一簇簇的光，一瞬間隻是流光溢彩。

    而鳳姝站在花燈底下，朝著一盞花燈吹了一口氣，那花燈輕輕晃了幾下，便變作了一個美人。正是那個畫在燈麵上的美人。

    美人會笑會動，剛剛落地便跑開去了。

    畫逝望著眼前的景象久久不能動彈。

    而鳳姝已經發現了他，她回頭來看到呆立在原地的他，慘然一笑：“看來有些事情我必須告訴你了。正如你剛剛所見，美人穀的美人並不是人，而是燈籠人。”

    鳳姝是一個擁有續靈能力的畫燈人，隻要對著畫好美人的花燈吹一口氣，花燈就會照著美人圖樣變成美人。

    畫逝整個人猛地顫了一下，他仿佛是想到了什，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也……包括我嗎？”

    鳳姝似是有些不忍，輕輕別過頭去：“是。”

    他閉了閉眼睛，似是難以接受，緊緊握住雙拳，然後轉身就跑開了。任她如何喚他，他都沒有回頭。

    他怎能回頭呢？一回頭就會看見那樣美好的她，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他配不上她。

    從前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她的護衛，已經那般卑微。可原來，他不過是她手下捏出來的一個玩偶。

    他飛快地向前跑去，他跑得那樣快。耳邊的風呼嘯而過，卻怎也蓋不過那個聲音：“聽見了嗎？你不過是一個燈籠人！”

    他隻是一個燈籠人，沒有肉體，沒有靈魂，能夠活下來這久，依靠的不過是她的一口氣。

    真是可笑啊……

    【六】

    那之後很久畫逝都沒有再開口說過話。一直到後來有一天，穀主發現美人穀中的美人偷了月朱草溜出了美人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