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
“一個救生圈。霍羅德叔父, 你能給我一個救生圈嗎?”
將滿十六歲那一年, 我見到了長居美國的叔父霍羅德。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當晚就喝醉了。
等我醒來時, 霍羅德:“你醉了之後隻了一句話, 你你想要一個救生圈。”他哈哈大笑,可能聽見一個喝醉酒的人嚷著隻要一個救生圈的確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他:“告訴我, 威文, 難道‘救生圈’是一個暗號嗎?”
不, 不是的。救生圈怎會是一個暗號呢?救生圈就隻是救生圈, 是一個普通又平常的詞語,是一種與水有關的工具, 是我在十二歲那年吼著要尋找的東西。
可是我沒有找到它。我連一個救生圈都找不到。
不, 不要捂耳朵,魯森。聽我。你聽我。請你聽我。
我看到你了。你在水麵, 我看到你了。
是這樣一個畫麵:你在水, 諾拉在岸上, 我也在岸上。
是這樣一個順序:我先看到諾拉,然後看到你, 最後看到水。
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融化、剝落、蒸騰。我想起黑螞蟻、大岩石、莎娜的臉,還有埃翁的藍牙耳機。
河穀有一個潭, 潭有一個男孩。水花四濺,你在撲騰。
“魯森!”我喊你。
畫夾不見了, 我扔掉了我的畫夾。我把身為一個哥哥所能表現出來的最深刻的一種眼神投射了給諾拉, 以至於她的身影如此長久地烙印在我生命。
請問, 這個世界上有人能理解一位站在河岸上看著孩溺水的母親嗎?
有那一刻,我覺得沒有。永遠不會有。但很快,我成了她的同類。
我向你撲過去,魯森,我企圖能一下子夠到你胡亂揮舞的手臂。河水浸濕我的鞋子和褲子,漫過我的膝蓋。我知道這種深度的水完全可以淹沒你。
可不知何時開始,某樣東西開始發燙。
是河水。夏的河水本該是涼的,可我覺得好燙。
好燙啊。
想起來都是燙的。一寸一寸地腐蝕我的皮膚,打開我身上每一個毛孔。
我一度認定我會被燙死。
腥甜的氣味充斥在我七竅,無孔不入,我的胃翻江倒海。
更糟糕的是,我感覺我會摔倒,一次又一次地摔倒,這沒有水草,我什都抓不住,我要被吞沒了。
魔鬼弓起了身子,哥哥停下了腳步。
我甚至差點跪了下去。
這時你開始喊:“哥哥!”
從我看見諾拉到我走進水中,那些畫麵爆發在一瞬間,時間太短,我忘了你有沒有喊過“媽媽”。魯森,也許你有,也許你沒有。我祈禱你沒有。
但很快,我就一並祈禱你最好也別喊“哥哥”。因為我沒再往前挪動腳步了。
我停在那,離你還很遠的地方。表現得像是被水怪抱住了雙腿一樣。不管有多難以承認,但我就是停在那,我真的停在那。
“等我回來,我去找人,我去找救生圈!”我。
“救我!”你在喊。
我轉身,開始跑。
我承認我逃跑了。聽著你的呼救聲,聽著風聲,我頭也沒回。耳邊隻有“哥哥,救我”和“呼啦呼啦”這兩種聲音。仿佛你每喊一句,我就被夏風扇一耳光。扇得我暈頭轉向,腦袋嗡嗡作響,火辣辣的疼。
像這樣:
“哥哥,救我!”
“呼——啪!”
“哥哥,救我!”
“呼——啪!”
“哥哥,救我!”
“好。好。好。”這些年我在夢無數次回答你,“好的,魯森,我救你,立刻救你。”
…我真希望我回答過你,魯森。可記憶我並沒有。記憶隻有呼嘯而過的風,記憶的我,把你留在身後,留在潭水。我跑回了河岸,獨自一人。
而岸上我能立刻求助的,隻有一個人。一個離我們最近的人。
這世界上有沒有人曾竭盡全力地請求過一位母親去救她自己的孩子?有的。我求過。喪失理智一般地求過。
我一把抱住諾拉,“救他,救他!”我。就在那一刻,我竟也像個抓住了救命稻草的人,並且想要把稻草抱到水,讓她去救另一個人。“救魯森,救他。”我重複著這三兩句話。
我的聲音撞在自己的胸腔內壁,又重又疼,從喉嚨奔出來,一股腦倒進諾拉的雙耳。
可是。
“走開。”諾拉。
她掰開我的手臂,她把我推倒在地。
我的世界瞬間被人捅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冷風猛地灌進來,吹得我全身劇痛。我突然發現,人的心肝脾髒應該是能夠被攪碎的。
我用雙手撐在潮濕的泥土地麵上,仰頭望著諾拉。她皺緊眉,臉上的表情讓我明白了我是一個沒人愛也沒人要的人。
我眼前的畫麵分出兩層,一層是當前,另一層是過往。
同樣的事情,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表情。五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諾拉,她坐在沙發上,看起來像是在微笑。莫斯先生教我張開手臂準備跟諾拉擁抱或者等著被她抱起,我努力照著做,努力不怯場,努力去擁抱我人生中第一位母親。我張開手臂站在諾拉麵前,靠近著,期待著,很安靜,眼隻有她的麵龐。然後諾拉站起來,伸手推開了我。
同樣的,連空氣都散發出痛苦的味道。同樣的,沒有人來告訴我該怎做。我就撐在地上看著諾拉,看著她皺緊眉頭,看著她用表情把我扔進深淵。
那時候她使勁搖晃我的肩膀,問我:“你怎不會話?你為什不會話?你不?你到底不?”我抿緊嘴唇,用盡全力把噴湧而出的疼痛咽回去,直到疼痛把我的內髒壓得變形。
這次諾拉沒有問我什,她隻了一句“走開”。或許她之後還過什,但我全都聽不見了。
我雙手撐地,轉頭看了一眼仍在水掙紮的你,再看一眼站在我麵前的諾拉,心髒狂跳,大口喘氣。魯森,我該怎辦?
諾拉站在那,讓我感受著一陣陣空洞,我覺得整個人都快要融化了,或者會像美人魚一樣變成一堆泡沫。
我不敢放任自己去深入感受那種莫大的空洞。我真害怕自己就那樣倒在爛泥,爬都爬不起來。
因為太容易了,一個分崩離析的少年,直接就那樣爛掉實在是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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