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鳥事(短篇小說)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紅豆(2012年1期) 本章:正文 鳥事(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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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黃鵬

    這鳥事,其實不複雜,但說來就話長了。

    正月好時光。那楠街進行一年一度的“畫眉搏擊大獎賽。

    所謂畫眉搏擊,實是俗稱中的鬥畫眉。十萬山中的那楠街,鬥畫眉是有傳統的。明朝萬曆年間留下的街譜有載:山中那楠,地廣人稀,草多林密,多寒少溫,旱澇無期;唯有百鳥,常年歡語,每度年至,必有鳥趣,方圓百,婦幼漢蒼,皆來觀聚……這個“鳥趣”,說的就是鬥畫眉,可見其曆史之悠久。“文革”年歲,有一“四清”工作組進駐那楠過“革命化春節”,視鬥畫眉為“四舊”之圍,而明令禁止,“鳥趣”便斷了多年曆史。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那楠人開放搞活,先富共富,平民百姓溫飽然後而思樂趣,說繼承民風民俗也行,道發揚傳統也可,這鬥畫眉是又興起來了。當然,推陳出新,這名稱得換換,“鳥趣”太雅玄,鬥畫眉又嫌過俗直,冠之以畫眉搏擊大獎賽,既不失原意,又夠刺激,且有現代化色彩。

    紅底紙金粉字的廣告在街頭巷尾貼出不到三天,趕街的子民便將大獎賽的消息傳遍了四麵八方,三百條溪流沸騰了,八百個村寨喧嚷了。十萬大山地區的芸芸眾生,素有誘捕養鬥畫眉的傳承,如今見有大獎賽,便個個摩拳擦掌,欲在大獎賽上見個高低。因此,私下個個都將誘捕來調養的畫眉細心地飼養著,隻等著大獎賽之日。

    終於盼來了良辰吉日!

    正月十五元宵節,也正是傳統的那楠街鳥趣節,“畫眉搏擊大獎賽”開始了。恰值一元複始萬象更新之際,春日融融,風輕氣暖,早開的山花爭奇鬥豔。那楠街居民自正月初二拜土地神回來後,便一天一小掃,三天一大掃,把那楠街上下左右中東南西北九大街灑掃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地迎接各路客人。各個店鋪,也已準備得貨料齊全,綢繆得當。街委會,市場管理委員會,個體勞動者協會還聯合作出決定:大賽期間,茶水免費供應,各店鋪一律五折大酬賓。“畫眉搏擊大獎賽”,已不單純是娛樂活動,而是關係到整個那楠街名譽、地位、影響的重要表現方式了。

    畫眉搏擊大獎賽場設在中街文化中心廣場。廣場正中有一棵三人抱不過的大榕樹;廣場四周,七棵榕樹、七棵楓樹、七棵木菠蘿樹由正東往南過西到北間隔著排去,把廣場圈成了一團綠蔭。主賽場就設在廣場中央大榕樹下,廣場四周三七二十一棵樹下,各設—個分賽場。每個賽場都立有一根畫眉柱,以主賽場那根最高最大。這畫眉柱,是用山中硬韌且直的蜆木做成,由老雕工們在柱的根部,從下往上,雕刻一龍一鳳昂頭如升天,至離地麵九尺九寸高處,讓龍嘴鳳嘴銜著一個直徑三尺高三尺的大鳥籠,柱的頂端,雕有一隻振羽欲飛的畫眉。曾獲全縣繞口令比賽“花山新秀獎”的文化中心主任手持話筒,通過高音喇叭向人們直播畫眉搏擊的精彩過程。開賽那天,廣場外外擠滿了人,他們個個引頸翹首聚精會神凝眸緊盯畫眉柱上玻璃籠中畫眉搏擊的景致。

    十五開賽一天,便淘汰了一半,到十七決賽時,進人前兩名的,一個是桐棉街手扶拖拉機手胖哥的“硬嘴硬”;另一個是那楠街上街老字號雜貨店店主陸大膽的“叮頭叮”。一硬嘴,一叮頭,將要在廣場中心大畫眉柱上大玻璃畫眉籠逐鹿較量決鬥爭奪冠軍。

    陸大膽飲過兩碗甜酒,帶上兩包劉三姐香煙,早早地來到了大榕樹下。他頭戴一頂深灰呢絨蓋耳帽,身穿一套呢料中山裝,腳著黑色大頭厚底翻毛豬皮鞋,左手提畫眉籠,右手捏個夾子夾撥下巴的胡須,慢悠悠地走著。當繞著大榕樹和大畫眉柱各走了一圈後,他才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把畫眉籠放在跟前,掀起蓋籠青綢布,“叮頭叮”馬上示威似的叫了兩聲。陸大膽嘴角掛上一絲矜持的笑,從上衣口袋抓出幾粒煮過又油炸過又泡酒過又曬幹了的黃豆,輕輕地放進籠子的食筒,又從身後褲腰處摸出一瓶健力寶飲料,斜斜傾倒進半兩,然後拍拍手,挺腰坐正來,摸摸下巴。

    文化中心主任迎來招呼道:“陸叔公,您來得早啊。今天就看您的了。”

    陸大膽點點頭,微微笑,說:“就看我這‘叮頭叮’了。”

    主任滿臉笑:“您這‘叮頭叮’,可真厲害,專叮頭,使多少畫眉都被叮得暈頭轉向招架不住。看來,這冠軍您拿定了。”

    陸大膽哈哈笑出聲來,說:“我這‘叮頭叮’可是十萬山中的純種,這小家夥聲音醇厚,刺耳,十聽聞,腳杆雖小而有勁,嘴尖而狠,撲得有威風,經我悉心調教,練出叮頭絕招。哈哈,還算爭氣。”他說著說著,掩飾不住誌在必得的心境。

    陸大膽此人乃非一般人物。解放前,遷州過省,開賭賣粥,操刀屠宰,販茶葉、賣茶水,這些營生都做過,貓狗螞蛇各路人他都認得個把。十萬大山剿匪時,他開口索要解放軍戰馬三匹,熟人熟路帶著解放軍偵察員到匪巢走了個遍,讓偵察員把隋況摸了個透,最後一舉把殘匪殲滅。解放後,不找工作不當官,把遷州過省撈來的錢財建了一間大鋪麵,經營雜貨買賣,避風避雨地過起安居生活來。幾十年的苦心經營,鋪麵越蓋越寬,生意越做越大,人際關係網越織越密,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阿飛乞丐,他都有喚得動使得轉支得開的人。那年“四清”工作隊進駐那楠,組長下令將中街的那棵老舊的大榕樹砍掉。陸大膽連夜在榕樹下搭棚設攤,聲稱榕樹與棚攤均屬陸家財產,螞蟻也不能來動。工作組組長幹瞪眼,叫人人不理,動手動不成,說要批鬥他,他老哥子指著工作組組長的鼻子說:“我這樣子是判不了刑進不了監的,別跟我玩,我孤身一人一把年紀值不了幾個錢,你把我惹火了,怕你官當不成命保不住。”工作組組長氣惱,動手揪他衣領,他順勢往前一撲,把工作組組長撲了個四腳朝天,後腦勺暴起個小丸,他還重重地壓在工作組組長身上。不等工作組組長吭出聲,放開嗓子就喊道:“救命啊,工作組組長打擊無產階級了!”工作組組長叫人整他的材料,人家說:“他陸大膽政治上不反黨經濟上不貪汙生活上不腐化,怎能搞冤假錯案,弄他又有什用?算了吧。”不顯山不露水地抗了工作組組長的令,輕描淡寫地消了陸大膽的禍。打那以後,陸大膽名聲陡震,咳個嗽山風也驚一驚。

    然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富貴輪流來,天變地變人也變了,他陸大膽畢竟不是銅打的筋骨鐵打的身,已經不起東奔西跑做生意的累;世事人情也不像往時那樣隨他的意順他的心了,不再有送上門的生意了,求人捎腳馱物也得出高價了。一氣之下,不進貨隻賣出,整日落寞無味地死守店鋪,做老本生意,調養幾隻畫眉來相對寄聊。可賤人賤命享不了富人富命,奔波勞碌慣了的陸大膽,一旦閑靜下來,心悶煩得近乎坐立不安,總覺得活得不是個滋味。遇到有這難得的“畫眉搏擊大獎賽”,陸大膽就第—個報了名。

    要不幹,要幹就要得手。這是陸大膽幾十年謀生幹事的信條。這次參加“畫眉搏擊大獎賽”,也一定要揚揚雄威。想我陸大膽幾十年來玩上玩下,氣勢一般嗎?這兩天來,他橫掃千軍逞英豪,看來,陸大膽揚名奪利已是觸手可及。

    文化中心主任給陸大膽沏上一碗湯色翠綠滋味醇和回味甘甜香氣濃鬱提神醒腦增食防癌的十萬山中綠茶,陸大膽伸手接過,低頭伸鼻細細深吸香氣,然後慢慢地呷上一口,讚許地點點頭,他將茶碗放在一邊,脫下帽子,解開衣扣,問:“時間還沒到?”

    文化中心主任抬腕看表:“還有兩分鍾。您老準備好了?”陸大膽說:“好了。”

    “好,那就開始。”

    文化中心主任打開播音鍵,對著話筒發話:“請大家注意了,請大家注意了,那楠街畫眉搏擊大賽冠亞軍決賽馬上就要開始了,那楠街畫眉搏擊大賽冠亞軍決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下麵,請胖哥的‘硬嘴硬’和陸大膽的‘叮頭叮’入場。”

    來自桐棉街的手扶拖拉機手胖哥從大榕樹後麵走出來,到陸大膽身邊站定,恭恭敬敬地卻又一語雙關地說:

    “陸叔公,您人威鳥威,可要給晚輩留條生路啊!”

    陸大膽不露聲色地說:“哪哪,後生可畏,我倒是欣賞你的硬嘴硬的。”

    胖哥遞上一包從鄰國走私過來的三五牌香煙,說:“陸叔公,這十萬山中有誰不知您老調養的畫眉有絕招?不說這那楠街中,就是整個十萬山中怕也沒有誰能鬥得過您老的。我那‘硬嘴硬’比起您的‘叮頭叮’,隻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絕不是您的對手的。”

    陸大膽接過香煙,笑著說:“賢侄你過獎我了,其實你賢侄過五關斬六將一路上來,也算是年輕有為,身手不凡嘛。”

    文化中心主任看到陸大膽向他點點頭,便馬上對著話筒喊三聲:“現在決賽開始。”負責裁判的小鐵人和公正監察花果果先分別嗅聞硬嘴硬和叮頭叮是否被噴過酒,繼而細細檢查鳥嘴鳥爪是否安有鐵罩綁有鐵釘之類的暗器,然後才爬上高梯,把兩隻畫眉放進畫眉柱上的畫眉籠中。剛才還在喧鬧的人們這時都凝眸噤聲,全場靜得能感到氣息的遊動。有頭有臉的上等人士,竟也掐滅煙頭目不斜視。手捏話筒坐在高凳子上的文化中心主任目如光圈,緊緊罩住籠中二鳥的一舉一動,話頭如珠落玉盆,聽得全場觀眾的心一驚一乍、一鬆一緊、一懸一落。大家看到籠中的兩隻鳥,移爬蓄勢,收身含威,微振羽翅以待攻,慢動角度以尋機。猶如電影電視中武林高手的殊死搏殺、拚打惡鬥前的高懸場麵。

    人們感到空氣似乎凝固了,心率在加快,眼睛眨也不眨眼珠動也不動地等待這一牽人心魄的決鬥。“硬嘴硬”、“叮頭叮”都是畫眉中的佼佼者,都是經過幾番搏鬥衝出重圍而出類拔萃的。如今兩強相遇,想來必有個天翻地覆險象環生精彩至極。然而,大幹世界,無奇不有。初賽複賽中愈戰愈勇勢如破竹的“硬嘴硬”,關鍵時刻一反常態,三嘴五爪,便縮頭斂翅拖尾灰溜溜敗下陣來,聽任“叮頭叮”爪抓翅撲,也隻是躲而不迎。輸,輸得太掃興了。

    沒勁沒味的決賽!不過癮的決賽!全場哄聲突起,怨語不斷,感歎連連。

    胖哥又給陸大膽遞上一包三五牌香煙,說:“陸叔公,您贏了,晚輩真服您了。”

    陸大膽拍拍胖哥的肩膀,笑哈哈地說:“彩數彩數,是賢侄你謙讓了。不過,賢侄啊,你的‘硬嘴硬’還欠點火候,還經不起大場麵受不住大威勢。以後調養多下點功力,下次再比過,再比過。”

    一旁的街委會主任牛黑四伸過手來緊緊握住陸大膽的手,說:“老陸啊,你可為那楠街爭得了榮譽爭得了光彩啊,我這街委主任代表全街居民感激你祝賀你啦。”又伸過手去握住胖哥的手,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年輕人別往心計較,下次再比賽我們還歡迎你來。”

    牛黑四點上根煙,深吸一口,長吐一口,似是自言自語地感慨:“這也是曆史的必然,曆史的必然,想那楠鬥畫眉曆史悠久,誘、捕、調、養、鬥畫眉都技高一籌,又占了天時地利人和,獨占鼇頭是意料中事理所當然的。”

    胖哥的心感到一陣苦澀和氣悶:什功夫差欠火候,什曆史的必然,都他媽的是廢話。我要不是開拖拉機跑生意必經過那楠街,我要不是大數生意求你陸大膽及其關係網,非讓“硬嘴硬”鬥死“叮頭叮”不可。可冷我的“硬嘴硬”,已是兩天疲勞,自昨天複賽下來至今滴水未進……胖哥心憤憤地想,臉上卻幹幹地笑,嘴上鬱鬱地說:“陸叔公,日後還請多關照啊!”便徑直到負責裁判的小鐵人手中提過自己的鳥籠,側身取道而去,連獎金獎品也不等著拿了。小鐵人拿過文化中心主任遞來的話筒,大聲說:“現在宣布,本次那楠街畫眉搏擊大獎賽決賽結束,冠軍是那楠街參賽選手陸大膽的‘叮頭叮’,亞軍是桐棉街參賽選手胖哥的‘硬嘴硬’!緊接著,公正監察花果果宣布:“決賽結果公正。”

    全場霎時哄鬧聲起,有罵有怨有呼有喊。廣場外的街道店鋪,有人敲鍋打碗擊盆,有人吹笛鳴小號擂銅鼓擦鋼叉,以慶賀陸大膽取得勝利,為全那楠街爭光爭榮。

    人們正要散去,又聽到負責裁判的小鐵人大聲宣布:“根據大獎賽領導小組的決定,按照那楠街傳統的鬥畫眉規矩,要選出本年度的畫眉王。下麵由奪得冠軍的陸大膽的‘叮頭叮’接受挑戰,有挑戰者,請立即上來,如果五分鍾後沒人挑戰,畫眉王就判給‘叮頭叮’了。”

    人們又都駐足回首,希望有挑戰者出來,真正鬥他個天昏地暗過過癮。可是等了兩三分鍾,仍未見有個人影或聲音飄出來,不免有些失望。嗨,看來也不可能有什挑戰者了,要挑戰的怕都參加了前兩天的角逐,既然前兩天的角逐中敗下陣來被淘汰,又有何資格再談與冠軍挑戰?如果確有強手不參賽而專等此時挑戰,那這個挑戰者就未免是動機不純有點乘人之危的味道大大欠於公正了。況且,陸大膽的“叮頭叮”為那楠街爭光爭榮,功勞苦勞俱在,理應再上個台階,掛個畫眉王在情在理當之無隗。又何必要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那陸大膽雖非官非神,無三頭六臂,但其神通廣大,惹上他恐怕沒有什好果子吃,與其結仇成冤家,不如媚笑送朵花,不拔他人半根須,好得人隋三五語。罷罷罷,隻可惜了沒看頭缺有滋有味的戲。當下不少人們如是想。但想歸想,人卻未動半步,仍睜大眼睛伸長脖子豎直耳朵在等最後兩分鍾的到來。

    奇跡果然出現了,小鐵人正要把畫眉王桂冠判給“叮頭叮”時,廣場下東第七棵樹下發出了一聲喊:“等一等,讓我來試一試!”人們驚移首,齊刷刷往發聲處看,隻見—個胖墩墩矮乎乎絡腮胡子的中年漢子手提鳥籠從容走來。小鐵人不由得“啊”地驚叫一聲,這驚叫聲通過話筒傳過喇叭擴開來,使人聽了也不禁心頭一緊。

    陸大膽早已站起身來,見到來者,不由一愣,含在嘴的煙競忘了吸。不等來者站定,他就衝著問:“李記清,你怎能鬥畫眉?”

    李記清反問道:“我怎就不能鬥畫眉?”

    陸大膽變聲喝道:“李記清,你忘了你的名字?”

    李記清也變聲道:“忘了如何?不忘又如何?生人還要受陰魂管嗎?我今天就是要挑戰挑戰。”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陸大膽聲音都有點發抖了,臉上布滿了慍怒和陰鬱。

    李記清鬥畫眉為什會引起人們的驚詫和陸大膽的不滿呢?因為他是李記清,李記清這名字是有來曆的。什來曆?記清記清,記清先祖的訓誡也!李}己清先祖有什訓誡?不急,且慢熳道來。

    說來話長。李家原非十萬山中人士,乃洛陽城內一書香門第。李記清的父親的父親,據說還是清朝一舉人,在洛陽城內算是排得上號的叫得出名的人,雖說不任甚官,但寫得一手好文章一手好字,門庭也是顯耀的。有一年春節,麵對新花舊柳,不覺詩興大發,順口吟出“清風朝花舞,敗柳沒綠蔭;池塘漣漪嫵,天際鳥不孤”的詩句,並即興龍飛鳳舞書成條幅,約朋邀友,酌酒共賞;美酒三杯,讚語無數,把他美得飄飄然,樂至融融乎。誰料到樂極生悲,禍起蕭牆,飲酒賞詩評書的朋黨中,有人把那詩句傳上朝廷,告了他個圖謀滅清之罪,說前兩句詩隱射清朝敗沒之意。清朝皇帝一聽,這還了得?馬上下令滿門抄斬。好在朝中友人仗義,事先通報了他,使他得以攜老帶幼連夜逃命,東躲西藏,流落到南蠻之地十萬山中的那楠,隱姓埋名,總算死逃生,生存下來。但元氣已大傷,心已灰意已冷了,驚悸之餘,便給後代立下訓誡:一不舞文弄墨,二不招惹朝廷,三不交酒肉朋友。特別是最後一條,還諄諄教導愛子:世人心奸險,知人知麵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清水也要咬過而後吞……李記清的父親的父親仙遊後,李記清的父親李漢昌果真恪守亡父之訓誡,不讀詩書不臨字畫,不問世事遠避官府,甚至不結朋交友自個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平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過著艱辛清貧的生活,閑時便誘捕畫眉來調養,碰上“鳥趣節”,興之所至也去湊湊熱鬧。

    清末年間,十萬山中土皇帝、清朝爪牙苟二心血來潮,要來那楠街主持“鳥趣節”,並出資一壇銀元來作賞。那時正是天災年頭,旱澇交加,使十萬山中子民顆粒無收,野菜山薯早已吃了幾個月,病死餓死不計其數。李漢昌麵黃肌瘦,敵不過那一壇銀元的誘惑,想想又不違背亡父之訓誡,試試又何妨?於是便勒緊褲帶,悉心調養畫眉“猛過鷹”。到“鳥趣節”那天提來參賽,果然一路順風,奪了個頭名。那苟二也不食言,一壇銀元送過來如送一塊小石頭般心不痛眉不皺,隻是要把“猛過鷹”拿走。李漢昌雖心不舍,但一想到亡父的不惹朝廷的訓誡,也隻好強作歡顏拱手相送。想這苟二,雖非朝廷,但這十萬山中還是他說了算,惹惱他,實在難有好下場。況且已得銀元一壇,何惜一隻小小的“猛過鷹”?有得必有失,罷罷。災荒年歲,銀貴似金啊。李漢昌得了這一壇銀元,情景可就不同了,他購房買地,雇人使役,搖身一變成了那楠街中的一名富戶,那派頭那氣勢令地方上父老鄉親豔羨不已,四下傳說得沸沸揚揚,有伶俐者據此編出山歌吟唱:

    埋頭種地費心機,旱澇來}臨無收期;

    李氏一鳥換運勢,差怒役富有餘。

    那楠街譜還特意記上一筆:……平民李氏奪魁,清官苟氏賞銀……雲雲。

    清朝滅亡後,軍閥混戰直到國軍“刮民”,天翻地覆渾渾濁濁搞得人間怨聲載道生靈塗炭。十萬山中雖難逃脫兵匪之患,但比起中原內地,情況則是好多了,好到“鳥趣節”能照常進行。

    這年春天的—個早晨,李漢昌帶著家丁到九龍九鳳山,一頭鑽人密林深澗處,布網套,設機關。何用?誘捕畫眉!九龍九鳳山是十萬山中的一座名山,位於大山的東南部。此山由十八道山梁擁成,其中九道山梁如龍升天,九道山梁似鳳朝陽。據說劉伯溫當年曾向朱元璋說過此山,言南蠻東南部有帝王之氣象,乃九龍九鳳集成,五百年後便出帝王,爾後每百年後便出一個帝王。朱元璋大驚,問能否鎮消。劉伯溫說不可,九龍九鳳乃至大天意,違者自取滅亡。李漢昌不知道這九龍九鳳山能不能出帝王,但他知道這九龍九鳳山中有凶猛善戰的畫眉。那年為他換得一壇銀元的“猛過鷹”就是這山中之純種。

    自從那年苟二把“猛過鷹”拎走後,李漢昌已是多年不調養畫眉了。這倒沒別的原因,而是他有自己的處世哲學。他深知,兵荒馬亂年歲,少拋頭露麵而不爭強好勝是最好的保身之道。想他奪得一壇銀元後,他早已屋打鼓—一名聲在外了,再招惹眾人矚目,絕非好計策,所以他就小心翼翼地過了這多年。今年春節過後的“鳥趣節”,白崇禧部下李漢光(據說就是電影《英雄虎膽》中的那個匪司令李漢光)帶著一隻“攝山魂”畫眉來參賽,幾番輪戰,“攝山魂”所向披靡,以幾聲得意鳴叫而宣告奪魁;李漢光則一時興起,臨走前許下諾言,言明年“鳥趣節”如有人能戰敗他的“攝山魂’’,賞參謀副官職—個,錢財若幹。李漢光聽後,驀地萌生了謀取官職護家保身光宗耀祖的念頭。因此,李漢光率部下回十萬大山中的老巢,他也率家丁來到了這九龍九鳳山中,尋獵誘捕畫眉,為明年參加賽事奪魁升遷作準備。

    當下李漢昌與家丁布好機關後,便隱匿於草樹叢中,強忍長腳大頭蚊的叮咬和山螞蟥的吮吸,噤聲屏氣,靜候畫眉自投羅網。

    不一會,一隻畫眉飛來,落在枝頭上,小爪搔腦揉頸,尖尖的小嘴梳羽理毛,然後扇扇翅膀,抖抖羽身,才嘰嘰連叫幾聲。李漢昌知道,這是一隻偵察的排頭鳥,群鳥還在後頭呢。果然,如從天降,一群畫眉突然轟地落在排頭鳥站著的枝頭上,嘰嘰地啾叫起來,那聲音,如歌似吟,純像一個多聲部樂團奏起的交響樂。樂聲忽地止住,群鳥擺頭轉目,顯然已發現了食物。那隻排頭鳥嗚叫一聲,率先飛起,群鳥便跟著騰飛而去,瞬間已無蹤無跡,音影杳渺。家丁甚感失望,欲發聲哀歎,被李漢昌捂住嘴巴,示意不要出聲。家丁不知道,這是畫眉的反偵察術,隻要有一點異常的動靜,它們便真的一去不複回了。其實,古人說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名言,不是沒有依據的。大凡生靈界,求生乃至大本能,因求生而不擇手段也是在所難免。然一物降一物,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誰勝誰負,是旺是衰,則視其造化與靈性了。流傳在十萬大山中的百鳥歌,畫眉鳥是被稱為靈巧之物的。它不像麻雀那樣奸而不悟,見食忘危,也不像黃鶯那樣粗魯毛糙,亂闖亂撞;它既有杜鵑的心計,蒼鷹的性格,也有布穀的才能,雲雀的本領。如果把它們擬人化,那就是它們也會遇事“三思而後行”的,然而人畢竟是萬物之靈,再靈巧的動物也靈巧不過人。李漢昌心笑道:你有反偵術,我有識奸計。你欲來先退,我以不變應萬變,不怕你不來。

    這邊李漢昌在靜觀心想,那邊畫眉已又發聲。隻見一隻褐嘴褐目彩衣黑油亮爪的畫眉從容而至,它左瞧右瞧了好一陣,才悠悠然地且小心翼翼地用嘴觸觸小蟲,用翅撲扇左右,用爪尖劃前劃後。李漢昌看見這鳥,心早已劇跳,差點失聲叫起來。哦嘖,這正是鬥狠啄凶性殘撲猛力大聲威的九龍九鳳山之純種啊。看它那架勢,十有八九是英勇善占征服了眾多爭權奪利者而成為“頭鳥”啊。

    那鳥經過一番試探後,自覺得四周沒有什危機,才高嗚幾聲,通知群鳥;然後從從容容地啄那些誘餌。這邊的李漢昌看得真切,那鳥隻顧啄食,不料小爪已被網套綁緊了,頭也撞上了大竹籠門的機關,籠門也悄然關上;知道那鳥腳上被綁,身置籠中,就是多兩對翅膀也難飛走了。當下不由激動萬分,一蹦而起,大呼“老天有眼,祖宗保佑啊!”那鳥突驚,即騰躍起飛,卻為時已晚了,便拚命地撲來撲去,啾叫不停。那剛飛至的群鳥,見此狀況,急轉身飛了個無蹤無影。

    回到家,李漢昌將平生調養招數盡底使出,不下半年,那鳥便練就了“猛虎下山”、“強龍撲浪”、“丹鳳攝日”等等絕招。李漢昌自然高興,斟酌再三,起了個“龍鳳威”的名兒給它,圖個九龍九鳳的至大威勢和帝王的鴻運。

    光陰荏苒,轉眼便到了“鳥趣節”。李漢昌早早起來,先把“龍鳳威”喂上半飽,才洗漱更衣,飲早茶,食點心,然後在竹椅上斜躺半個時辰閉目養神。陽光初照,方喚上家丁提上“龍鳳威”,款款步向賽台。已當上十萬大山剿共總司令的李漢光帶著部隊昨天就到了那楠街,現在已坐定在賽台的交椅上。李漢昌見狀,不覺停下腳步,思量不定:去年隻想要奪魁撈個官兒當當以護家保身光宗耀祖,卻不曾想到當的是什官。這李漢光跟著白崇禧,乃國民黨的軍隊,而時下國共兩軍爭奪江山正是準備分曉的時候,跟國民黨乎?跟共產黨乎?兩者均不跟乎?

    李漢昌正舉棋不定猶豫不決時,比賽已開始,人們紛紛地在往前擠。李漢昌讓出道來,往街邊的—個甜酒攤坐下,要了一碗糯米甜酒,慢慢地呷著,心繼續盤算著:大亂年代,不跟幫跟派不好,跟幫跟派也不好,跟與不跟都有可能招惹滅頂之災;這李漢光,這十萬大山中有誰不知他是個陰險奸惡喜怒無常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跟他鬥畫眉,看來隻能是凶多吉少;輸了他,或許還能把一條小命綁在褲腰帶上帶回家;贏了他,他那魔鬼臉能不變?到那時,再有幾條命恐怕也難保了。罷罷罷,退避三舍為妙。那官咱不想了,那錢咱也不圖了,走我的馬。李漢昌忖度如是,便站起身往回走。不料那甜酒攤主陸大膽卻是認得他,他未走出三步,攤主便喚住他:

    “李先生,怎不參加鬥鳥了?”

    李漢昌本想不給搭理,但想到同街近鄰,低頭不見抬頭見,今天避得了明日避不了。便回過頭來向攤主笑笑,欲開口道道心緒,又覺不妥,隻好搖搖頭幹幹地笑了笑。

    陸大膽見狀,似也知其為難處,便拉過李漢昌,附耳道:“先生的為難處晚輩不是不知,但先生也是條漢子,手上又有好鳥,怎能容那魔鬼在此耀武揚威得意揚揚小視我那楠?”頓了頓,又道:“其實,鬥鳥就鬥鳥,輸贏又不是由誰說了算,怕他什雞巴毛?即使你贏了,不當他的官,不拿他的錢,就要個自己的誌氣,他管又管不了,講又講不了,能奈你何?再說,或許……想當年那土皇帝苟二也是個惡鬼,李先生你鬥了他不是換來了風光?或許這魔鬼也給你帶來……”

    李漢昌本也是個血性漢子,這些年過上富家生活,又添了不少傲氣。如今聽了陸大膽這番話,早被撩得心熱血湧傲氣膨脹,當下不由得脫口而出:

    “對!鬥鬥鳥難道還犯天條不成?”便即抽身往賽台走去。

    卻說李漢光的“攝山魂”鬥敗了幾個挑戰者後,正在賽台上小歇。鳥,一旁的副官馬弁—個勁地恭維著。那幾個鬥敗者,則被李漢光令士兵押住,先逼他們自己打自己的臉,說自己沒本事沒能耐整個那楠都是孬種,然後又由士兵扇他們的耳光打得他們又痛又恨又怒又不敢言,自認黴氣。正得意間,李漢昌如從天降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李漢光不由一愣,待看清來人後,便問:

    “怎,這位老弟也想當官嗎?我的官可不是那容易當上的啵,哈哈哈。”

    李漢昌冷冷地說:“鬥鳥就鬥鳥,憑什要折騰人?難道這是李司令的風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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