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地址的信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炎黃春秋(2014年3期) 本章:正文 沒有地址的信

    沒有地址的信

    懺悔錄

    作者:張紅兵

    一

    媽,在安徽五河縣錦繡蘭庭小區家的書房,不孝之子我關起門來,麵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您的照片跪下了。我的雙眼含著熱淚,哽咽著給您寫這封醞釀了34年的信。

    在佩蘭姨和梅開舅推動下,1979年10月,我為您的冤案申訴要求複查平反時,寫了如下日記:“我隻有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才能洗掉母親臉上的血汙”。我萌發了學習法律,當一名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律師念頭。

    我有千言萬語向您訴說,現在是時候了。

    1970年2月13日夜晚,在安徽固鎮縣衛生科(縣群眾專政指揮部駐地)院內的家,因您表示對文化大革命不滿、要為前國家主席劉少奇翻案、發表對中共與其他國際共運政黨之間外交政策看法、反對毛澤東搞個人崇拜、焚燒毛的畫像等,被我和父親張月檢舉、揭發。

    當時您在固鎮縣人民醫院門診部當副主任。盡管僅在家鄉安徽樅陽縣菁華中學初中讀書一年,但曆史已經證明:當年您發表的主要政治觀點,與後來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1981年)等文獻是一致的。您是正確的,而我和父親錯了!

    像過去無數次我在夢中尋覓您、在2012年固鎮縣“方忠謀墓(遇難地)認定不可移動文物聽證會”上、在今春以來麵對中、英、美、德、法、日等國記者采訪一樣,我再次向您懺悔、道歉:是我親手把您出賣給邪惡並送上了斷頭台。媽媽!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如果能贖回您寶貴的生命,我寧願立刻去死,哪怕死一百回!

    在您遇難43年後的今天,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為自己有您作為母親而感到驕傲!

    您的故事感動了許多人。您是一位普通的中國平民,雖然不能與昨天剛逝世的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受到全人類尊敬的黑人前總統曼德拉相提並論,但是,您勇於獨立思考、反抗壓迫、追求自由的精神和他是一脈相承的。我要大聲地說:媽媽,我愛您!

    二

    我還要說:假如您不是生活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中國,而是出生在公民擁有言論自由等權利的法治國家,當年,即使作為縣衛生科長的父親張月和我這個16歲的中學紅衛兵向縣革委會人保組檢舉揭發、要求判您死刑並立即執行,您也不該死,不會死!

    而在大陸,1967年1月頒布的《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幹規定》(“公安六條”)明文規定:“凡是……寫反動標語,喊反動口號,以攻擊汙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同誌的,都是現行反革命行為,應當依法懲辦。”什“依法懲辦”?從當時經常張貼在固鎮街頭的《布告》內容來看,就是“槍斃”!

    但是反過來:如果不是我和父親狠心告發,您的冤案就不會發生,您就不會死!我們爺倆對您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從這個角度說,我們就是殺害您的凶手!對此,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否認、隱瞞。

    然而,無可置疑的是:盡管我們絕情地告密,但畢竟無權決定您的生死命運。依據“公安六條”規定,當年此案被縣、宿縣地區逐步升級,報經省革委會核心小組批準,判您死刑、立即執行;從2月13日發案到批準死刑,還不到兩個月時間!

    歸根結底,是一紙惡法剝奪了您的生命!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是邪惡的幫凶;而殺害您的凶手,是具有鎮壓大權的國家機器!

    三

    我跪著給您寫信,除了真誠地對所犯下的十惡不赦大罪悔過之外,還為了體驗在文革中父親和您被罰跪批鬥、特別是您臨死那天跪著的感受。

    1970年4月11日上午。灰雲低垂,冷風襲麵。縣工人、貧下中農、紅衛兵代表委員會南側廣場。白底黑字的“狠狠打擊現行反革命犯方忠謀萬人公審大會”巨幅會標。那天,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後,我到了會場,親眼看到:

    您被五花大綁押上來。當登上用附近小學校的課桌臨時搭建的宣判大會台時,您胸前掛的在名字上打著血淋淋紅×的木牌靠近了膝蓋;您突然用膝蓋猛地撞擊牌子!它的邊緣挫痛了您,您用非同尋常的動作表達對專製的憤慨!

    您跪在台上,萬眾矚目。一個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軍人揪住您的頭發硬往下按——要您向“廣大革命群眾”低頭認罪;但是按著的手一鬆,您的脖子一擰、短發一甩,立刻昂起了倔強的頭!您怒睜雙目,射出了仇恨暴行的光芒!

    您環顧會場四周,尋找自己熟悉的麵孔。當看見老鄰居、西圩生產隊長齊洪川時,您向他點頭告別(這是十年後他親口告訴我的。他和小姨說:在出事前,是您有意安排讓梅開舅與他的長女——我舅媽定了親)。您默默地向那些熟悉的眼睛告別……在更多生疏的臉上,您看到的是恐懼、惋惜、興奮、冷漠、迷茫……

    宣判後,為了顯示威嚴,主持者大喊一聲:“把現行反革命犯方忠謀押赴刑場執行槍決!”兩個當兵的把跪著的您提起來,架著走下木板台階,人群中一陣騷動。在被拖上停在會台旁的大卡車時,您掉下了一隻平跟帶襻的黑皮鞋(這是後來舅媽告訴我的)。

    我堅信:當腳上的鞋子脫落時,您一定想到了“民國十八年參加共產黨”的父親方雪吾“在死之前,故意把鞋子脫下來”;想到他“名義是保小(學)校長,實際上做地下工作”;想到“他……籌備黨的活動經費”;想到他“打入敵人內部工作,被……殺人滅口”(這是當年2月12日清晨,您來到東屋孩子臥室,對我們和舅舅說的話)。

    我知道:當刑車發動起來迅速駛離會場、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時,許多人跟在汽車後麵追趕,去看行刑場麵。您被捆綁著站立在向東急駛的車頭,風把您的頭發吹向耳後;您背後插著自古以來沿用的“亡命旗”,它在您手臂、上身被緊勒成一團的法繩中。您一定想拚命向車下的人和站在街道兩側圍觀的民眾呼喊:

    “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為什毛澤東搞個人崇拜?!”“劉少奇、李葆華、鄧小平等等,要立即宣布解放”!“我認為彭德懷同誌是好同誌……搞他是錯誤的”!“算她(江青)給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的賬”!“他(毛澤東)把曆史車輪倒拉21年,我要把它顛倒過來”!

    以上是1970年2月13日夜晚您在家說的和在紙上寫的主要內容,是您在被捕後審訊時的“供述”。十年後我才知道:在縣看守所,他們打掉了您的牙齒,可是您仍堅持觀點不變!

    我不懷疑:在東郊大木橋北半地的刑場,望不到邊的田野上,枯草蕭瑟。在被劊子手踢中跌跪在地上時,您一定想用盡最後力氣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但是,您發不出聲音!您被無情地剝奪了“為真理而鬥爭”的最後權利!當罪惡的槍聲響起,您的腦海中一定閃現過我這個“憨子”的臉龐,浮現出讓您愛恨交織、無法割舍的親人們的麵容……

    寫到這,我再次哭起來,熱淚在近視鏡片上流淌,模糊了雙眼。

    四

    盡管我的雙臂自由、兩手倚著電腦鍵盤打字,但跪著的兩個膝蓋、支撐的腳前掌骨很疼,痛感隨著時間延長不斷地加劇。

    我說您死前要喊口號並非主觀臆測:當夜您用扁擔劃拉下東屋門頭上的毛澤東畫像;接著把自己反鎖進西屋臥室:您撕扯牆上掛的毛像和詩詞手跡,從鏡框取出《毛主席去安源》郵票點火焚燒;在我按父親命令狠心用麵杖打了您背部兩下後,您喊的就是這句口號!

    可憐的媽媽!僅僅因為您說了幾句讚揚或批評當時國家領導人的話、撕下焚燒了毛澤東像等“聖物”,您就被剝奪了與生俱來的“人人有權享有的生命”權利!(見中國作為創始國的聯合國大會1948年12月通過並頒布的《世界人權宣言》第三條規定)

    在全世界200多個國家、地區,有幾個製定了如此惡法!縱觀人類文明發展史,與這種反人類暴行相“媲美”的,隻有中國秦始皇“焚書坑儒”、中世紀以來歐洲“宗教裁判所”——它把反對“地心說”的布魯諾燒死在火刑柱上!

    五

    如果人死後真有靈魂,當您的魂魄飄到空中,一定會看到過去的一幕幕情景:

    1951年秋。長江之濱安徽安慶市。在桐城大別山放牛、隻讀過二三年私塾、有9年黨齡、 11年軍齡的中共黨員、25歲正營職幹部的父親與您——同年出生的軍分區醫療隊榮立三等功的模範護士、共青團員,經組織批準結婚。菱湖公園木橋邊、荷花池旁,有您們依偎的身影;錢牌樓勝利劇場,看黃梅戲名角嚴鳳英演出的掌聲如潮,觀眾中有您們的笑聲……

    您和父親調到皖北宿縣區中心衛生院工作。父親任醫政課長,您是護士。1952年6月,女兒小胖(張芳)出生,您帶病堅持工作,被選舉為工會委員,提拔為護理部副主任。被劃地主成分的外公死後,外婆領著佩蘭姨(6歲)、梅開舅(4歲),從老家來宿縣投親。1953年9月,伴隨您產前的巨痛,我呱呱墜地。父親調任安徽懷遠縣衛生科長。1954年弟弟出生,您因妊高症急救後轉上海中山醫院。政府發放保姆工資,您請了3位奶母哺乳我們,自己堅持上班。

    1960年。懷遠。每月除了花光您和父親的工資外,您兌完了一二千元國家經濟建設公債,賣掉了自己的金殼手表,買洋蔥頭等補充家人口糧不足。父親和弟弟得過肺結核,您計劃著把每一分錢用在刀刃上,為弟弟訂了羊奶。吃飯時,外婆從鍋先撈出大半碗米粒遞給父親;您和外婆嚼著蔥頭和蔥葉,吞咽著像稻糠一樣紮嗓子的“無糧麵”粑。日子過的艱難,最大幸福是全家八口平安度過饑荒……

    六

    自1970年2月7日以來,父親就發現您在思想上、精神上、情緒上有些不正常。

    從2月13日早晨去醫院上班到晚上下班,您連續工作了十多小時!而在這一天,您連一口飯都沒吃!送走在家吃晚飯的父親的新汴河工地三位同事後,您回家坐在堂屋中小凳子上,在木盆中搓洗我們洗澡換下來的衣服,連一口開水也沒喝。

    當時,“六親不認”的我像中了魔咒,如一頭張牙舞爪、瘋狂嚎叫著撕咬獵物的怪獸,對您進行了長時間批鬥,直到午夜您被縣群眾專政指揮部軍代表捆走。我就是沒有人性的“狼孩”!

    我不知道您到什時候才能吃上一口飯;您那孱弱的軀體怎能經受得住如此精神、饑寒、勞累、病痛的多重折磨!俗話說:“母子心連心,打斷骨頭連著筋”;可是當時的我,怎對您連一點兒憐憫、同情、關愛之心都沒有?

    當天早上,您是否知道父親要您請假休息、不要上班的用意?您是否明白舅舅上午去醫院供應室幫著您消毒時的想法?您是否懂得我和弟弟在父親安排下,先後去找您回來吃午飯的心情?雖然做過戰場軍醫的父親和我們不懂醫學精神症狀概念,但在心中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生怕您再發生什意外,因為咱家難以承受意外的打擊了……

    七

    1965年5月,您和父親從懷遠調到固鎮工作。

    1966年12月,14歲的姐姐張芳作為固鎮中學革命師生代表,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毛澤東檢閱;回家後第4天,忽患腦膜炎去世。對於女兒之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您都沒有緩過來,就像祥林嫂一樣,逢人就說自己的小胖多懂事、優秀。

    1967年1月16日,您和家人還沉浸在悲痛中。造反派在衛生科院內貼出了大字報,號召打倒“頑固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當權派”張月!隨後,在更多的大字報中,我第一次看到關於外公的事:“張月的老婆方忠謀,其父親方雪吾係惡霸地主、國民黨中統特務中心組長,雙手沾滿了共產黨人、革命人民的鮮血,在1951年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被我人民政府槍斃。”接著,父親被造反派戴高帽遊街,長期批判鬥爭。

    在一次批鬥父親的會上,您被叫上台陪鬥。有人拿出寫有“地主分子母老虎”的紙糊帽子逼著您戴,您大聲抗議:“這不符合黨的政策!”因群眾中有不同意見而作罷。有人對戴著高帽、低頭跪在水泥地上的父親拳打腳踢。您一邊高喊“要文鬥不要武鬥!”一邊用雙臂遮擋著來自周圍的拳頭、巴掌,護著父親。

    批鬥會結束後,您手挽著父親結伴而行。在公共場合,我從未見過您倆如此親密。回到家,您連夜用舊布包著棉花,為父親縫製了一副厚厚的護膝,準備下次挨鬥用。

    文革進入“清理階級隊伍”階段。盡管您作為“特務嫌疑”“內控使用”已在1964年取消,但到了1968年10月,您又被醫院革委會作為“地主分子”、“特嫌”,進行隔離審查,限製人身自由;後來,由我和弟弟、舅舅輪流給您送飯。

    我看到您的腳麵腫得發亮,隻能穿寬鬆的布鞋。您每天戴著白袖章,早晚站在醫院門前大路邊“請罪”;白天則一絲不苟地挑水、掃地、刷瓶子、打掃廁所……對此,您始終毫無怨言;但對這種政治株連、對組織上遲遲不作結論非常不滿。

    往事曆曆在目。我們多想讓厄運盡快地遠去,回到那雖然艱苦但生活畢竟已好轉的家庭和睦、平安幸福的年代啊。

    我的愚蠢導致了家庭巨變:不但您為此付出了年輕的生命,而且再次把咱家——不,是與我們有關的多個家庭推進了苦難深淵!“一失足成千古恨”!

    八

    隨著時間延長,我跪著的兩腿從疼痛到了麻木。我知道您被捆綁著下跪、支持不住歪倒的滋味了;咬牙搖晃著站立起來——這完全是我這個把“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它,誰就是我們的敵人”的歌當真、喪盡天良的兒子讓您遭的罪!

    2月13日夜晚在家,當聽到您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是引用人家的話時,突然間我閃過一個念頭:前幾天您說的外公不是地主、死得冤枉等話,都是為地主家庭翻案、為反革命父親翻案;您這是惡毒攻擊毛澤東思想!我家出現了階級鬥爭!我要捍衛毛主席!而表明自己“站穩了無產階級革命立場”,避免今後對自己不利,是我當時的部分動機。於是我立即開始了對您的批判鬥爭!

    我的行為是卑鄙的。因為這種行為按當時法令來說雖然正確,但我的部分理由卻是錯誤的的——是為了自私的利益!

    從我批判您“惡毒地攻擊毛澤東思想”開始,到您憤怒地回答“我立即采取革命行動,把家的(毛澤東)像全部撕掉、砸碎”時止,在近一個小時,除了父親說過一句話外,舅舅、弟弟幾乎沒說話。直到這時,父親開口向您宣布:“從現在起,我們就堅決和你這個堅持反動立場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劃清界線!”

    父親的話,完全是被我逼出來的!當我說“你放的毒,我條條記得清清楚楚,一條你都跑不掉”時,就做好了檢舉您的思想準備!這就是我的目的!經過曆次政治運動、特別是已被造反派批鬥了21場、剛獲得“解放”的父親心明白:如果他不立即表態,我就會連他一起告發,全家一塊完蛋!

    您不知道:在父親讓您自書供述、離家去縣匯報後,激憤的我擔心他沒有真去報案,又寫了一封檢舉信,包上我佩戴的紅衛兵胸章(固鎮中學紅衛兵營0108號),塞進了在院住的縣群眾專政指揮部軍代表的宿舍門縫!

    父親對我的行為及後果判斷準確:對於您,他想遮掩也蓋不住,除非把我這個“毛主席的忠實紅衛兵”一棍子打死!但是,當著您和舅舅、弟弟的麵,他對我這個親生兒子下不了手!這樣做隻會使事情更複雜,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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